司馬橫離去良久未歸,旅館内,獨餘趙玄英與上官若二人。
趙玄英盤腿斜倚于臨窗的矮榻,袖袍松垂,一手支頤懶懶望着窗外,眼皮半阖,一副困倦模樣。
夜色已深,月黑風高,空中連飛鳥也無。窗外的風像無聲的浪潮,将低懸的雲一寸寸壓了下來。
而上官若卻不坐,依舊立于窗前,目光沉沉落在紀增宅門上。
趙玄英偏頭觑她,拍拍身旁空位,笑道,“上官大人,坐啊。我們此刻值守着便是,待會司馬橫回來了,讓他守着,咱倆還可以在榻上小憩片刻。”
上官若淡淡一笑,欲言又止。可趙玄英慣會軟磨硬泡,她拗不過他,終是半身離榻,隻坐一角,連袖擺都未落實在榻面上。
二人一左一右,距離尚有數尺。趙玄英見她這般小心模樣,笑道,“上官大人,你怎生坐得這樣拘謹?咱們都是男子,何必避嫌?”
上官若仍凝視着屋外,并未理會。趙玄英不覺自顧說個不停,絮絮叨叨如夏夜蚊蟲。
她終是受不住,将一塊風幹鹹魚塞進他口中,借以封住他的話。
風拂窗棂,細枝拂動。忽而,紀增門前,某處灌木窸窣作響。
上官若神色微凜,趙玄英也立時噤聲,二人同時望向那片黑影。
隻見一團黑黢黢、圓滾滾的東西,自灌木間疾竄而出,行至半途忽地停下,像是察覺了他們的目光,靜靜伫立。
忽然,那黑影竟飛檐走壁,驟然向他們撲來!
“鬼啊!鬼來了——!”趙玄英含着鹹魚,一句驚呼還未出口,已吓得嘴中魚幹滑落。他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
榻上一角的上官若正回身欲阖窗,一擡頭便撞見他飛撲而來,隻覺天旋地轉,一道沉重撲面而至,壓得她生生跌入榻中。
二人倏然貼近,四目相對。
青絲飛散,垂在她頰側。上官若原本精整的男子發髻在這一撲中盡數散亂。趙玄英指尖誤觸發絲,微一顫栗,眸光收緊。
他結結巴巴道,“你……你是……女……”
話未出口,房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
李重翊立于門口,夜色灌入他深藍色袍袖之中,他瞳仁幽深如暗潮翻湧,目光定格在榻上那惹人遐思的畫面。
隻聽得他一聲低笑,卻似刀鋒劃破夜空。他回身一推,将即将進門的司馬橫搡了出去,反手關門。
下一刻,劍光乍現,青鋒出鞘,貼着趙玄英的脖頸,寒光照得他動也不敢動。
“起來。”
趙玄英僵如石像,緩緩直起身,仍呆愣未醒,手卻下意識地護向身後上官若散亂的青絲。
“少卿大人,您……您沒看見什麼吧……”
李重翊睨他一眼,嘴角含笑,語調卻似雪刃輕出鞘。
“趙司直,本侯倒想問問你——你都看見了什麼?”
趙玄英剛張嘴,李重翊嗓音一沉,冷得仿佛冰雪齊落,“左眼看見,本侯剜左眼;右眼看見,本侯剜右眼。你聽清楚了?”
劍鋒寸寸逼近,他眼底那一抹冷色漸深,周身殺氣凜凜,竟似軍中那名“玉面殺神”重臨。
就在氣氛如弦即斷之際,一隻手卻從後輕輕拽住他衣角。
“小侯爺,算了吧。”
上官若發絲淩亂,輕聲開口。
李重翊垂眸看她,眸光如霧,半晌,終是緩緩收劍,聲音也随之和緩下來。
“你們方才……在做什麼?”
上官若整整衣襟,低聲道,“有黑影撲窗,趙司直腳滑撲倒,碰巧壓住了我。”
李重翊眉心一蹙,手指再次撫上劍柄,神情轉厲,“黑影?是刺客?”
他方要再拔劍,卻忽聽一聲柔軟的“喵——”。
三人俱是一滞。
桌下探出一顆圓腦袋,一隻黑貓優哉遊哉地從窗檐跳至桌面,嘴裡叼着那條落地的鹹魚,一邊嚼,一邊回頭盯着他們。
那黑貓正是先前從紀增宅中蹿出的那一隻,生得油光水滑,先前被上官若與趙玄英當作撲窗的“黑影”。此刻在燈光映照下,哪裡還有半點鬼影模樣。
衆人一齊沉默。隻趙玄英一臉劫後餘生,正欲找點什麼說話緩解氣氛,卻忽地怔住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遊移。
上官若的女子身份乍然顯露,他未露驚詫,她亦不曾避諱。
那份默契,不似臨時遮掩,更像是——
兩人早已在無聲之間,共享了這個秘密。
他忽然想到此前關于李重翊心上人的傳聞,瞳孔緊縮。
此時,身邊上官若倏然低聲道:
“少卿大人,趙司直——你們看外頭。”
李重翊和趙玄英順着她手指所向看去。
陰風陣陣,柳條仿佛鬼手一般在風中招搖,紀增府邸的圍牆之上,一道細長人影慢慢爬上,宛若夜中蜿蜒的蛇影。
那影子一點點拉長,直到影子的主人從陰影中走出。
紅裙曳地,長發覆面,肩上橫背着一根細長竹竿。她身後,是第二道影子,亦步亦趨,宛如魂靈附體。
紅衣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