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李重翊微一側身,松開了扣住于夫人手腕的力道。
幾乎是同時,所有差役刀劍出鞘,森然寒芒在廊下火光中冷色林立。有兩名差役疾步上前,一左一右擒住于夫人與于通圳的臂膀,将他們牢牢壓制住。
氣氛如繃緊的弦,幾近炸裂。
陸阿墨瞪圓雙眼,猛地前踏一步,驚聲道,“你?竟然是你殺了他們?”
火光映照下,于夫人緩緩擡起頭來。刀劍近身,寒芒貼臉,對她而言如同迎面寒雪,雙眼反倒更亮,亮得幾乎攝人心魄。
她一字一句,仿佛連骨血都已燃盡:
“是。是我。”
“他們罪該萬死!我殺了他們——有何不妥!”
她瘋了一般在差役桎梏之中拼命掙紮,雙目灼灼,牙關幾近咬碎。所有情緒此刻都化作尖銳的恨意,如困獸四爪一般張揚地朝四方撲打。
上官若站在她面前,隻覺得一股撲面而來的灼熱恨意幾乎将自己吞沒。
但她也清楚,這份恨意,不是沖着她的,而是沖着命運、沖着過往、沖着那一場席卷虢州的無妄浩劫。
她緩緩向李重翊投去一個眼色,見他颔首應允,這才邁步上前,語氣平靜卻透着一絲不容置喙的沉意:
“你可以告訴我們,為何要殺他們三個嗎?”
于夫人被兩名差役按着肩膀,仍不肯屈服,雙肩劇烈起伏,氣息綿亂。她仰首望向上官若,眼中紅絲遍布,如若血淚盈眶。
“因為他們三個,我們一家人……家破人亡!”
她字字如錐,似将心頭血一滴滴潑灑在地。
“我們原本住在虢州,陸家村,潋水灣邊上。上官大人,你可知道潋水灣?”
聽聞潋水灣,上官若輕輕點頭。
這個名字,如一縷前世的風般鑽入她骨子裡。
前世她還是王若琬之時,她與父母曾路過潋水灣,并在那一處稍作休整。
“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她答道。
而于夫人卻不知不覺,仍在娓娓訴說:“那潋水灣啊,山清水秀,冬日不見霜,夏夜有蟬鳴。我們一家五口,在那邊種果子樹,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平平安安。”
她神情忽而松動,眼神裡劃過一瞬迷離,“那時,我曾天真地以為,那樣的幸福,不過是尋常日子,隻要我們努力勞作,就能一直擁有。”
“可後來……”她眼神陡然一冷,語氣也在一瞬間翻轉如厲風,“那個方家的女人來了。”
“她帶來了莺夢草的粉末,說那東西可以讓人一嘗忘憂,快活似神仙。村中有人嘗了,果真如此。于是便有人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村子,陷了進去。”
她轉頭看了于通圳一眼,眼中既有怒意,亦有哀痛,“通圳和他哥哥……也沒能抵擋。”
“那時,村裡人人上瘾,家家都去找方夫人要莺夢草,她便将後院開辟為種植之地,販賣藥草,斂财無度。”
于夫人聲音微顫,卻又咬牙不肯住口,“我們才知道,我們已經落入她設下的陷阱……一場萬劫不複的深淵!”
于通圳此時也垂下頭,嗓音低啞地補了一句,“……當年我娘子還拿出銀子接濟他們,誰知卻成了引狼入室……”
于夫人的目光愈發陰沉,眼神裡藏了十餘年的風霜與恨意。她的淚水,不知不覺間已滾落腮邊。
她閉上眼,仿佛又看到昔日她與方家諸人一同圍爐守歲時的溫暖,看見風雪中方夫人曾經向她低頭乞助的模樣,也看見那個被她親手千刀萬剮、卻依舊沉默不語的女人。
“那陸壅呢?”上官若聲音低沉,卻不容忽視。
于夫人猛地擡眼,眼角斜飛,滿臉寒意,“是他!是他将我一雙女兒送入了地獄!”
“陸壅是個瘋子!他上瘾成癡,沒錢吸草,便騙我兩個女兒說那是‘糖’,是‘果子’,趁我與通圳外出之際,竟親手喂給我八歲的阿憐和阿青!”
“我那兩個孩子……那年才剛剛會算賬,剛剛識字……”
她聲嘶力竭地喊出孩子的名字,語聲破碎如風中殘葉,字字血淚。
“他販草為生,卻将毒草喂給兩個孩子!我這一生,都不敢忘那兩個孩子最後一次發病時的模樣!”
“她們小小年紀,竟然可以靠着那玩意兒笑着死去……”
她哭了,哀而不怨,痛卻不喧,隻有無聲的淚水滴滴穿腸,餘留一絲春夜的寒意,重重漫在衆人心間。
在場諸人俱是沉默,連李重翊都微微動了神色。
上官若見她神情漸緩,又追問道,“那紀增呢?”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殺紀增,對不對?”于夫人咬牙冷笑,“我告訴你。”
“通圳兄弟二人後來想戒草,家中的積蓄也因吸草一點點變少,于是他兄弟二人去碼頭打工,做些重活換口飯吃。誰知碰上了紀增那畜生!”
“他克扣工錢,拿莺夢草當薪水發給人——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麼?兩兄弟的病根就是被他逼出來的!”
“他們病了,我掙命救,掙命醫,可哪來錢?那時村子已亂,我隻能靠自己去山中學藝,想救他們,也想殺人!”
她緩緩說完,仿佛最後一點氣力也散了。
那一刻,她的身體終于不堪重負,軟軟垂下,像一株在狂風中耗盡最後一縷生機的花枝。
她張口,仿佛帶着一種超脫一切的甯靜:
“上官大人……我都說完了。”
“你們想聽的動機,我都說完了。我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