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梆已然敲過二更。
簇簇火把燃照于大理寺前的長廊之下,焰光躍動,在三對親屬的面龐上映出深深淺淺的陰影。他們伫立在夜風之中,面色沉沉,仿佛火光将他們與過往那段血與淚的歲月一并燃燒。
上官若的目光一一掃過六人,眉眼沉靜如水。她步下階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衆人心口之上,聲音亦不疾不徐,“諸位,請将手伸出來。”
她語氣沉穩,如錘落鐵砧,令人不敢違抗。那一聲命令發出,六人雖有猶豫,終究還是緩緩地,将雙手攤開,擺于胸前。
她率先來到于通圳夫婦身前。隻見于夫人指腹厚繭如層層舊傷,拇指、虎口處尤甚,連無名指、尾指根部亦布滿細密的老繭,顯見多年勞作不辍。而站在她一旁的于通圳,雙手卻光潔無繭,皮肉柔嫩,不似一雙常年從事粗活之人的手。
上官若目光一沉,眉頭微蹙,“于通圳,本官記得你與夫人一同以制糕點為業,為何你的手上竟毫無勞作的痕迹?”
于通圳聞言,瞥了眼自家夫人,咧嘴幹笑,摸了摸後腦勺,“這……是因為夫人心靈手巧,家裡大事小情她都包了,再加上她還要照顧草民的大哥。草民自然也就沒什麼事可做。”
于夫人冷眼剜了他一眼,卻沒有出言反駁。
上官若輕輕颔首,不置可否,随後轉向站在中間的公孫兄妹。隻見公孫軒虎口生有老繭,顯然練劍多年,而公孫小英那隻緊握的手上,傷痕縱橫,是兒時燒傷所留下的瘢痕。
她擡眸問道,“公孫小英,你兄長以跑镖為生,那他不在的日子裡,你有沒有自己做些營生?”
公孫小英瑟縮着躲至兄長身後,眼神警惕,似一隻受驚的兔子。
公孫軒出聲為她解圍,“小英生性膽怯,不大敢見人。平時在家也會納納鞋底,縫些針線,賣些手藝過活。”
他身材不高,小英更是嬌小。此刻他低聲安慰她,而她死死抓着他袖口的手也緩緩松開。兄妹間的溫情,在這蕭索夜色中倒也顯得幾分暖意。
上官若未再追問,目光轉向站在最右側的陸阿墨。
她腰間系着一串銅錢,排列整齊,寒光冷冷,映在月色之下,更顯她整個人籠在一層清明薄霧中。而她那弟弟陸均,不過十二三,個子卻颀長如成年男子,目光明澈,此時正興緻勃勃打量着大理寺廳堂陳設。
上官若喚道,“陸小郎君,過來。”
陸均乖順地走近,眉眼明亮,拱手行禮,“大人有何吩咐?”
她問,“你今年幾歲了?”
“禀大人,草民十二歲。”
上官若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已有所判斷,“你姊姊待你好不好?”
“好!姊姊最好了。”
“那你還記得你娘嗎?”
她語氣溫和,卻忽見陸阿墨臉色微變,眼神一滞。陸均搖了搖頭,“我沒見過……不記得了。”
上官若眸光微斂,接過差役手中的人口戶籍冊,翻閱片刻後,湊近陸阿墨,輕聲低語,“十三年前,虢州出事,你們舉家逃來長安,沒幾天後,你的父親因病情加重過世,十個月後,陸均竟然出生了?”
“你的父母于流亡中途病倒,怎能懷上他……?”
她的聲音極為細小,隻有她們二人能聽見。
陸阿墨眼神泛起不安的光彩,擡起一雙美目看她,“大人,民女……”
上官若輕歎口氣,“戶籍上顯示你多年未嫁,你是不是……”
是不是同你大姊、二姊一樣,都在那場莺夢草的紛争中,被奸人所侮?
而陸均,是不是就是那場荒唐之後的産物?
她頓了頓,終究将後兩句咽了下去。陸阿墨哀求地看她,“大人,懇請您為民婦保密……”
上官若點頭,“若你不是兇手,且此事與案情無涉,本官自會為你守口如瓶。”
她緩步旋身,走回李重翊身邊,月光投在她身後的階下,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
河水淘淘,像是在提醒他們,所剩無幾的時間。
李重翊坐在廊上,仿佛早知她得出結論,眸光靜靜望着她,“可有眉目?”
她颔首,得到李重翊的首肯後,立于階上,朗聲道:
“諸位嫌疑人之事,我等已有七八分判斷。可仍有一事未明。”
六人俱是擡頭,神情緊張,夜色像一塊帷幕,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隻見她忽而含笑,眉眼間蕩起一絲輕靈,仿若春夜初綻的迎春花。
“煩請六位,同時向左轉身,行至左前方二十步。”
六人不明其意,卻也照辦,随後紛紛邁步,腳步蹚過月下石闆,節奏輕重不一,在這死寂的夜色中尤為清晰。
上官若靜靜凝視着這每一步,忽然神情一凜。
“停。”
她陡然出聲,打破寂靜。
“差役聽令,做好準備——”她語聲冷冽,斬釘截鐵。
“兇手二人會些功夫,準備好你們的刀和劍,待本官下令時,随時出鞘!”
霎時間,刀劍出鞘之聲層層響起,宛若驚濤駭浪席卷長廊。寒光如雪,映在火光與月色交錯之處,每一道刃鋒都凝着春夜最後的肅殺與肅意,仿佛稍有動靜,便能破開沉夜。
李重翊不動聲色地擡起手,緩緩握住案幾上的青鋒劍,劍未拔,殺意已成。可他的目光,卻仍舊不由自主地在混亂中落向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