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前,火光燃了一夜,直燃至一更天。
五隊差役分頭出發,攜案卷卷宗,自長安城東、南、西、北及宮城外側五個方向去查探虢州移民與江湖背景之人。此刻,尚無一隊歸還。
風勢漸起,月色被緩緩卷來的烏雲遮蔽,天光昏沉。廊下風燈輕輕晃動,光影在朱紅欄杆間遊走,一寸一寸地拉長。
上官若立于檐下,望着那盞風燈,心緒仿佛被風裹挾,沉沉浮浮,難有片刻安穩。
忽然,寺門處傳來腳步聲。
節奏由遠而近,起先尚整齊,片刻後卻漸次淩亂。先是一隊,帶回一對男女;緊接着,其餘四隊也陸續歸返。最終,共計三對親眷被押至大理寺外庭,肅立在火光之中。
帶頭的差役拱手禀報:
“禀幾位大人,經核查,這三對親屬,均曾在昭化三年前居于虢州,且有江湖往來之迹,恐涉重大嫌疑。”
衆官循聲望去。
火光照出三對男女的輪廓,分别列于左、中、右三方。六人神情各異,立于庭前,面孔在燈影交錯中忽明忽暗,辨不分明。
上官若微眯眼,立于階側,悄然打量他們的神色反應,試圖從這一刻的不安中,捕捉一絲破綻。
一名差役擡手,指向最左一對,“此二人為于通圳與其妻,原虢州人士,現居城南小巷,靠販賣糕點為生。”
隻見于通圳跪地,身形矮胖,通身着土黃色衣袍,面露惶然;他妻子身形瘦高,神色呆愣,聞言突然目光警惕地掃向廊下——
李重翊正倚坐其上。
少年金冠束發,深藍暗錦的窄袖于袖口微卷,袖中佩帶躞蹀帶。屋檐将月光一分為二,照亮他一側面容,而另一側隐沒于陰影之中。
他單手支着下颌,望着庭中跪地的夫婦,唇角挑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仿佛目睹着獵物出沒,眼底藏鋒。
“你二人幾歲?虢州人?何時遷出?”
于通圳慌慌作答,“草民生于虢州,今年三十五。小婦三十……三十……”他一頓,額角滲汗。
于夫人低聲提醒,“三十六。”
“哦,是,三十六。也是虢州本地人。”
“那你們為何離開虢州?”
話音剛落,尚未等他回答,立于中間的一名白衣男子便搶聲接道,“自然是因為當年莺夢草的事——”
李重翊眉頭微挑,語氣涼淡,“你又是何人?”
那男子潇灑拱手,腰間插着一把折扇,自報其名,“在下公孫軒,身邊這位是舍妹公孫小英。”
言語不卑不亢,儀态甚是從容。
“你似乎對莺夢草之事知情甚詳?”
李重翊似笑非笑地看他。
公孫軒鎮定答道,“這個自然。昭化三年之亂,我雖年幼,然莺夢草之事,至今難忘。”
“當時,莺夢草反對者糾集了三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焚燒田野。我與妹妹九死一生地逃了出來,你們瞧——”
他抓住公孫小英的胳膊,露出她半截手臂。隻見她雪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爬滿蟲蛇狀的燒傷。
上官若眉心輕蹙,“彼時你年僅六歲,你妹妹則更為年幼。你們逃出來了,那你們父母呢?”
“死了。”公孫軒語氣平靜,仿佛談論的不是血親,而是陌路之人。
“家父公孫聖,家母柳氏,二人雙亡,皆因莺夢草吸得上瘾,餓死在家中榻上。”
他談及父母之死,語氣輕淡如常,仿佛在談論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當時的虢州,人人吸食此物。父母哄着孩子吸,年輕人帶着老人吸,欠債的騙着債主吸——也好以草還債。”他的嘴角扯出一絲諷刺的弧度,“吸死幾個人,再正常不過了。”
他的話,随風吹入衆人心間,院周雜草認命般地随風匍匐。
公孫兄妹的目光越過諸官,定在那些草杆輪廓間,仿佛想透過那無盡而又綿延的草色,看見當年将他們的命運燃燒殆盡的火光。
上官若追問道,“公孫軒、于通圳,你們可認識死去的方夫人、陸壅和紀增?”
良久的沉默。
于通圳觑了一眼自家夫人,自覺地低頭不再開口。公孫軒則是鎮定自若地道,“不認識。”
“他在撒謊。”
一道女聲,自右側響起。是最後一對嫌疑親屬中,那位紫衣女子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