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年歲在三十上下,五官不算柔媚,卻生得極有氣韻,面骨立得分明,一雙眼冷冷地橫過來,宛如一汪山泉深夜結了冰,晶澈寒涼,藏着不容逼視的光。
她編了一條烏亮長辮,垂搭在左肩,身姿挺直,不怒自威。風霜掠過她的眉眼,隻添肅殺,不減豔色。
此刻,她的目光正直直攫住公孫軒,眼角寒光若刃。
“公孫軒,你倒真是好膽子。”她開口,嗓音不高,卻字字在骨。
“你竟敢說你不認識?”她淡淡一擡下颌,睨過他,唇角泛起一絲譏意,“當年你爹與我、陸世堰、陸壅、陸增,還有陸通圳兩兄弟,是一同在祠堂中由族長親賜名字的。你如今在江湖上跑镖跑出了名堂,怕沾了晦氣,便棄同村的族親如敝履?”
這話一出,庭中登時一靜。
上官若一怔,目光裡閃過一絲探究的明光。她微一欠身,溫聲問道:“娘子貴姓?”
那女子收斂方才的淩厲,轉身恭敬行禮,“民女陸阿墨,是江湖上的一名蔔算師。三位亡者皆是我舊鄉同族,皆曾居于虢州陸家村。”
她說着,擡手指向自己身側的少年,“這是我幺弟,陸均。”
那少年模樣清秀,約莫十六七,神情有些怯懦。他見姊姊憤慨欲言,連忙扯了扯她的袖角,低聲道,“姊姊,算了罷。”
陸阿墨甩開他的手,眉眼一偏,語氣卻更冷了幾分。
“怎麼能算了?”她的聲音仿佛自喉嚨裡硬生生擰出,“當年,莺夢草種植者與反對者火并,連累我大姊、二姊被奸人……如今仇人安居樂業,我等流離失所,你說該不該算了?”
她說至此處,忽頓住喉頭。那原本直挺的身姿,也輕輕晃了一晃。顯然,那些過往,至今仍是她心底無法愈合的潰爛。
她垂眸咬牙,聲音低沉,“不論是種植莺夢草之人,還是反對莺夢草之人,自以為為義,卻皆自私盲目,毀我村中百餘人命。此恨,豈可輕言放下?”
這番話擲地有聲,令上官若心頭微動。她擡眼追問道,“方世堰、陸壅、紀增三名死者,原來他們……也來自陸家村?”
陸阿墨輕輕點頭,面色凜然,“是的,他們原是我族中之人。陸家村全村同姓,輩分分明。我們同輩之人,名字中多帶一個‘土’字;而陸軒——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公孫軒’,他之父輩與我同輩,因此他名字中帶的是‘聖’。後面許是因為他們虧心,一個兩個都改了名。”
李重翊一直靜坐未言,聞言冷冷一笑,眉梢挑起,“公孫軒,她所言可屬實?”
庭中火光下,公孫軒與于通圳皆低下頭,半晌,才嗫嚅道,“是……是實話。”
“啧。”
李重翊倚坐未動,指節卻在木椅扶手上輕輕敲了兩聲。他唇角輕揚,笑意寒涼。
“本侯還道,江湖兒郎最重坦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他目光一轉,森然冷意自眼中緩緩流出,“你們門中若知你等連實話也不敢講,怕不是要被活活氣進棺材裡去。”
上官若心中一動,知道他這是在旁敲側擊,試探幾人真正的江湖出身。
果不其然,公孫軒還想分辯,“草民不過在離劍宗學了幾年拳腳,不值一提。倒是于夫人與阿墨,她們才真是正兒八經拜過師的。”
“你胡說什麼!”于夫人素來溫婉,此刻卻柳眉倒豎,怒火中燒,“我那是為了治通圳他大哥的舊疾,才向幾位江湖郎中請教,哪算什麼‘拜師學藝’?”
她那雙略有細紋的眼睛顫了顫,卻分外有神。陸阿墨卻隻斜睨了公孫軒一眼,眼中毫不掩飾地寫滿了不屑。
上官若察覺其中有異,追問:“于通圳的兄長,有舊疾在身?”
于夫人神色一暗,輕輕點頭:“正是。當年他們兄弟染上莺夢草,傷了肺腑,自此體虛。民婦學藝,不過是為救命。”
她這番話一落,場間一靜。上官若低頭翻了翻案旁筆錄,幾道關鍵線索在心頭漸漸彙聚。
她略一沉吟,再擡眼問道,“既如此,那你們對三位死者與莺夢草之事,又是怎麼看的?”
這一次,于夫人先開口。
“我們當然知道方夫人靠莺夢草起家。她當年嫁來陸家村,生活清苦。後來便是她,第一個聽說莺夢草可得重利,自此帶動村人種植,賺得盆滿缽滿。”
她的語氣複雜,仿佛在恨,又仿佛在憐。
“那年,咱們家還救濟過她幾回。可後來呢,她發了财,就舉家搬走,連句謝都沒留下。”
上官若瞳孔微凝,寒光一閃,“既如此,她既為禍首,你們可曾恨過她?”
公孫軒冷笑,“恨過,當然恨過。”
他擡眼望向上官若,嗓音低沉,“她引來莺夢草的禍端,卻是最先逃開的那人。她得以富貴,我們卻家破人亡。”
“第二個死者——陸壅嘛——”他冷哼,“那是我見過最貪的瘾徒。為了吸食,竟去賣莺夢草為生,在村裡橫行霸道。”
“至于紀增,”他頓了頓,“方夫人的左膀右臂。他在水路上有門路,是他運出第一批莺夢草,也是他雇傭了一批船工卻拒付月錢,最後用莺夢草抵賬,哄騙苦命人。”
此話一出,陸阿墨緊握拳頭,咬牙冷道:
“沒錯。這三人,是陸家村之禍,亦是虢州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