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衣袂一揚,素色官袍随風而動,袖側暗紋的蔓草映着園中投下的花影,仿佛有春日竹葉輕拂。她揚手直指前方,語聲清冷,宛若一柄自沉默中破風而出的長劍,直刺夜空之中。
“于通圳,于夫人,你二人——還不認罪?”
突如其來的指認令廊下衆人心神一凜,火光映着二人眉心,在頃刻間悄然一跳。于通圳下意識地側眸看向于夫人,而于夫人卻一動不動,手中帕子已悄然挽成死結,卻故作從容,平靜應道:
“小大人,恐怕你誤會了。我與家夫不過是尋常小民,自幼本分守禮,絕無害人之心。”
她語氣平緩得仿佛波瀾不起,可那隻藏在帕中緊攥成拳的手,早已暴露了她的掙紮。
“不是兇手?”上官若輕挑眉梢,唇角卻揚起一抹淡淡譏意。
“你若真是糕點師傅,因多用擀面杖之故,繭子應多生于掌心。但你手上虎口與拇指處的厚繭最為明顯,小指關節亦有老繭。說你握過釣魚竿,倒還可信些。”
于夫人仍試圖鎮定,低聲辯解,“大人,莫要冤了良民!我掌心裡沒有繭子,隻是因為手法不同,與旁人不一樣而已。”
“是麼?”上官若含笑而起,将案上的戶籍卷冊取于掌中,微一翻閱,慢條斯理地念出,“戶籍上明明寫着,你夫婦以‘制作小食’為業,差役上門時卻口口聲聲說是糕點,為何不言明?是故意遮掩,還是另有隐情?”
于夫人神色微變,沉默不語。
而此時,更梆重重敲響,夜已過三更,天色漸冷,火光未滅,卻燒出一絲緊迫。
朝會在即,餘下的時間,不過兩個時辰。
上官若再無耐性糾纏,蓦然振袖,手中紙卷“嘩啦”一聲鋪開,“你們夫妻販賣的不是糕點,而是脯鲊,白話說來——便是鹹魚。于夫人,是也不是?”
廊下寂靜如死,唯有火把撲簌之聲在風中獵獵作響。于夫人臉色一點點黯沉,仿佛整張面容都逐漸沒入陰影中。
而後座之上,鄭流芳終于忍不住插言,眉頭緊皺,滿面不解,“上官主簿,他們販糕點也好,賣鹹魚也好,與案情又有何幹系?這是不是扯得太遠了?”
上官若卻莞爾一笑,目光寒涼,“鄭大人,不放細想,若真販鹹魚,那魚從何來?”
此話未落,于通圳便下意識張口,“魚……自然是我們從江裡釣……”
話出口的一瞬,于夫人猛地橫眼一瞪,殺氣藏在眼尾,于通圳讪讪住口,遲了一瞬,卻早已為時過晚。案側筆錄官手中之筆早已“刷”地落下,将其如實寫于卷末。
上官若冷笑道,“自然,魚是你們釣的。那你們既然能用釣竿釣魚,想來用釣竿挂個屍體,也不是難事。”
“所以,方夫人的鄰居才聽見了所謂的揮鞭之聲,其實,是你們在暗夜裡揮舞魚竿的聲響。”
“你誣陷!”于夫人驟然失控,指着上官若憤怒大喝,想要逼近幾步。
然而,她尚未踏出一步,李重翊忽然擡步起身,橫在兩人中間。
他薄唇微勾,目光定在她指向上官若的手指上,笑意不善,“于夫人,你想做什麼?”
話語如春日未融的薄冰。
未待她再動,他反手一扣,擰住她的手腕。關節錯位的“咔哒”聲伴着她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在夜裡刺耳非常。
于夫人屈身低呼,發絲散亂而落,雙目怨毒,卻在上官若的逼視下,漸漸熄了光。
上官若走至他身側,蹲下身瞧她。
自前世起,她便不喜歡從高而低地俯視人。
現在也不喜歡。
“你的虎口、小指都起厚繭,并非巧合,而是因你常年握竿。”
“而你的丈夫于通圳卻手無寸繭,說明他不過是腌魚的人,釣魚的事,從來由你操持。”
“你師從江湖醫士,懂得配藥制粉。我們與女鬼交手時,正是中了你的藥。”
“而你丈夫,因傷肺而常年咳疾,便在扮作紀增時暴露了聲帶的異常。再加上佝偻的身形、笨拙的腳步——那不是城門卒的姿态,是他在強作僞裝。”
“種種線索,皆指向你二人。”
說至此處,于夫人的眼神漸漸死灰。
“最後一個證據。”
上官若施施然站起,眼神一瞬不瞬地凝住于夫人。
大理寺的官印垂在她腰間,此刻輕晃起來,與諸位差役的火把一道,在風中緩緩搖曳。
天邊尚未白透,火光仍存,而真相已現。
她像一柄刀子,乍然劈開黑夜濃霧。
她垂眸,冷聲道,“你個頭不高,為了和于通圳扮作紅衣女鬼的影子,你必須與高個的‘影子’步調一緻,于是,你在鞋中塞墊,日積月累,足底生繭,行路便有緊緊貼地的異樣。若要證清白,脫鞋便可……”
不待她言畢,于夫人垂頭沉聲開口,嗓音沉入火光盡頭:
“不必了。”
她臉藏陰影,低垂頭顱,看不見半點神情。
良久,隻聽她一字一頓道:
“人,是我殺的。”
“我就是那個紅衣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