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帆呆滞了一瞬,旋即把一雙冷冽的丹鳳眼都給瞪得滾圓。
“……啊?”
他的表情之訝異,活像是在天上看到了一輪綠色的正方形太陽。
“為什麼,你……你不是不喜歡營銷之類的事情嗎?”
“這有什麼值得驚訝的?”
嶽一宛偏了偏頭,舉手投足間仍是慣常的迷人風度:“為斯芸酒莊的員工提供相應的培訓,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他一邊說着,一邊推開了品酒室的門:“不過,通常而言,我的培訓範圍僅限于新入職的釀酒師與釀酒工。是Harris咬文嚼字,才非得把你也算進來不可。”
“當然,如果你非要你問我的話。”
有着翡翠色眼瞳的首席釀酒師彎起了眼睛,一副置身事外的潇灑語氣:“我覺得Harris做這樣安排,隻是因為察覺到了你我之間有些不對付。他想要借我的手來磋磨磋磨你,順便再氣一氣我,如此而已。”
誰問你了?
非常用力地,杭帆在這人背後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根本沒人問你!
小杭總監慢騰騰地踱進了品酒室,又在橡木長桌邊踟蹰片刻,終于挑了個離對方較遠的位置坐下。
“既然知道Harris不懷好意,”他問,“你為什麼不直接拒絕這個要求?“
咋暖還寒的二月末,妩媚春風從渤海上吹拂而來。
一壟一壟的葡萄藤,被疾風吹搖得簌簌晃動,如同一脈又一脈的小小浪花,在綿延無際的丘陵梯田間吹響了早春的口哨。
一排明淨的落地窗,将這料峭寒意與田園風光一齊隔絕在酒莊品酒室的玻璃之後。
清澈的晨光裡,嶽一宛淡淡聳肩。
“因為Harris是個慣于挾公報私的混蛋,”他說,俨然是正人君子做派,“而我和他不同。”
從櫃子裡拎出了一打高腳玻璃杯,整整齊齊地擺在了距自己最近的兩個座位上,嶽一宛這才又道:“我向來對人不對事。讨厭營銷,并不意味着我就仇視你本人。”
杭帆冷眼看向桌上的那一排玻璃制品。
即便給羅徹斯特酒業做了兩年的新媒體運營,他對酒精飲品也依然缺乏好感。
就連看着這些晶瑩圓潤的酒杯,杭帆也隻覺得它們各個都腆着碩大肥滿的肚腹,活像是那些滿面假笑地在桌上勸酒的油滑掮客。
“恕我直言,”他擡起眼睛,語氣幹癟地反問:“這兩者究竟有什麼差别?”
反正都會讓我的工作很難做。
“當然有區别。”
随意把手一攤,嶽一宛這人主打一個理不直氣也壯:“我再不喜歡營銷,頂多也就是拒絕參與杭總監的全部營銷方案罷了。”
語畢,這人徑自走向櫥櫃道,頭也沒回地又補了一句:“而如果我讨厭的是你本人,那隻怕杭總監是在斯芸酒莊裡呆不長久了。”
“你應該聽說過的吧?酒莊的前一任媒體運營是被我趕走的。”
如果混蛋也分等級,嶽一宛絕對是特級持證大混蛋。
這厮毫不掩飾自己搞權職霸的傾向,令小杭總監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恨不得現在就去小紅書上新起一個賬号。
「家人們誰懂啊,上班第一天就被職級比我高的傻逼同事針對,我這是招惹到了比格轉世?」
要不還是認真考慮一下辭職的事情吧,杭帆十分冷靜地想。
在“職場冤種”這個賽道做自媒體,說不定還能比上班更早地實現财務自由呢。
他正繃着臉在肚中腹诽,首席釀酒師卻已經變魔術般地端出了一盤奶酪與堅果。
“坐那麼遠幹嗎?”
放下盤子的嶽一宛,向坐在桌子盡頭的那人投去了奇怪的一瞥:“你不會指望我能橫跨整張桌子給你倒酒吧?話說在前,我的胳膊可沒有兩米長。”
“可不敢勞煩您,”小杭總監半點都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隻幹巴巴地擺手:“我自己來就好。”
萬一這厮午夜夢回,想起自己竟然屈尊降貴地親手給一個小角色倒酒,心中突發不忿,把我給炒鱿魚了怎麼辦?
心思陰晴不定,這是“上位者”這類人的通病。所以杭帆認為,自己的陰暗小念頭絕非是杞人憂天。
嶽一宛正站在恒溫酒櫃前,聞言回過頭來,斜乜了他一眼道 :“哦?你有侍酒師資格證?”
“……沒有。”
“那還廢話什麼。”
首席釀酒師指向指離他最近的那把椅子,十成十的大獨裁者語氣:“過來,坐這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瞬的掙紮之後,小杭總監到底還是硬起了頭皮,視死如歸般地坐到了嶽一宛身邊。
“你有兩個選擇。”
說這話的時候,嶽一宛正從酒櫃裡拿出兩支紅酒。
他手勢輕柔且平穩,恍似在掌心中握持的并非是一隻玻璃瓶,而是戀人遞來的手。
“一,是從頭學起。我會按照教科書的标準,來教授你關于葡萄酒的一切知識。”
這人的語氣卻是一點也不輕柔。
比起傳業授道的老師,嶽一宛的這番話裡反倒更多了幾分看樂子的口吻:“不過,能學會多少,那就得看你自己了。我隻包教,但不包會。”
這聽起來像是一道送命題,小杭總監的腦中警鈴大作。
“不會還有考試什麼的吧?”
杭帆非常确信,如果自己沒能在嶽一宛的手底下混出個及格分,這事絕對會被Harris拿來大做文章。
“誰知道呢?”
嶽一宛微笑,活脫脫一條對着獵物咧開嘴的鳄魚:“如果我興趣來了,或許也會給你安排一下月度考核。”
這分明就是故意找茬,杭帆有氣無力地想。
他已經開始思考羅徹斯特集團的裁員賠償是多少錢了。
“但你還有第二個選擇。”
旋開了手中的海馬刀,嶽一宛手起刀轉,利落地摘掉了瓶身頂部的錫紙酒帽。
這輕巧流暢的一整套動作,優雅得有似拈起一片飛花。
“我會幫你在一天之内‘速成’葡萄酒的相關知識,當然,僅限于限斯芸出産的酒款。”
他将酒瓶旋轉了幾十度,好讓酒标正對着杭帆:“要哪一種方式,你自己來選。”
酒标上,燙銀的漢隸寫着“斯芸”二字。
下面一行的端正楷體,則清晰地勾勒出“2022”的字樣。
一眼看去,嶽一宛手邊統共擺出了八支酒,清一色的斯芸酒莊出品。
小杭總監在心裡直犯嘀咕:您老準備的這些教具,可不就都是斯芸自己出産的酒款嗎?這不是明牌了要讓我選速成課!
無論是從幫助展開工作的立場來看,還是從學習新知識的角度而言,系統性的學習當然比“速成課”要好上許多。
但嶽一宛是被Harris“逼迫”來給自己進行葡萄酒教學的,杭帆心想,這家夥大概也沒有從零開始教會一個外行人的耐心。
更何況,向Harris“報告”自己在葡萄酒知識上的匮乏,本就是一招緩兵之計。
因為嶽一宛拒絕配合直播的緣故,杭帆需要一些時間來琢磨新的方案。“想學習葡萄酒知識”固然是真,但這也同樣是暫時用來堵住Harris的嘴的好借口。
知識沒想到,對方竟會直接指派嶽一宛來給自己上補習課。
……算了,他想,兩害相權取其輕。
速成課之外的知識可以通過自學來補足,但如果惹怒了嶽一宛,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在心裡進行了幾輪審慎的斟酌之後,杭帆終于做出了選擇。
“我選第二種。”
深深地看了杭帆一樣,嶽一宛挑眉。
“我想也是。”他說,語氣裡莫名多了幾分意興闌珊的調調。
“那麼就從這幾支‘斯芸’開始吧。建議你做好筆記,我不重複第二遍。”
面前的六支高腳杯裡,分别倒入了六個不同年份的“斯芸”紅酒。
杭帆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奮戰備考的學生時代,不僅要小心地傾斜酒杯以觀察酒體的顔色,同時還得将拍下的照片歸攏進電子筆記裡,并仔仔細細地記下六支酒在顔色與清澈度上的不同。
雖然都是被統稱以“酒紅色”的液體,但越是年輕的紅酒,色彩便越是鮮豔。在酒液的邊緣處,還能清晰地看見明亮活潑的紫色調。
而陳放時間更久的那些,寶石般閃亮的色調日漸褪卻,漸漸呈現出一種略帶黃調的沉穩黯紅色。
從小到大,杭帆都堪稱是優等生專業戶。隻消片刻功夫,他就已經能夠從面前的六杯酒中,娴熟地分辨出陳年時間最久與最短的那兩支。
“這好像也不是很難啊。”
在酒杯順序被打亂了第五次之後,依然順利找到了最老年份的那支酒的小杭總監,一邊悄悄摁下了心中的那份小小得意,一邊擡頭看向他的那位便宜導師:“然後呢?”
半真半假地,嶽一宛為他鼓了兩下掌。
“不錯嘛,學得挺快。”
為師不尊的那位淺淺呷了一口酒:“不過,還是希望我們的這位好學生,不要就此折戟哦?”
那真誠欠奉的狡黠笑容,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不懷好意,直把看得杭帆心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