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之後,杭帆确信自己的不祥預感已然成真。
畢竟,“顔色”或許還是一種相對客觀的事物,而“味道”卻是極具主觀色彩的東西。
在把一整排杯子輪番聞嗅到第十五遍的時候,淡淡的崩潰情緒,仿佛江南六月的潮濕黃梅天一樣,将小杭總監整個人都兜頭籠罩于其中。
無論如何努力,他都完全聞不出嶽一宛口中所謂的“黑櫻桃與青圓椒的氣味”。
說得直白點,杭帆覺得紅酒聞起來根本就隻是葡萄與酒精的味道而已。
要能從紅酒裡聞出黑櫻桃與青圓椒的氣味?這份想象力簡直是無中生有!
“如果你足夠敏銳的話,還應該能分辨出雪松木或煙熏的氣味。”
怡然自樂地晃動幾下手腕,首席釀酒師低頭嗅了嗅杯中搖蕩着的酒液,惬意地眯起了那雙碧色的眼眸。
“以及果幹和泥土的味道。”這人的語氣悠閑得幾乎要讓杭帆抓狂,“在17年的這支‘斯芸’裡,這些氣味都還挺明顯的。”
是我的鼻子有問題,還是這個人真的瘋了?
小杭總監禁不住要駭笑出聲。
早上八點就起床,顯然不是杭帆這種創意行業工作者的常規作息。昨晚沒怎麼睡好,早起之後又沒來得及吃飯,他現在正處于頭痛欲裂與饑腸辘辘的雙重折磨之中。
在竭力忍耐了嶽一宛整個上午之後,他覺得自己有權說上幾句胡言亂語。
“要不是因為你的照片确實挂在酒莊官網上,我多半要以為這位‘首席釀酒師’哪個蹩腳的香水愛好者假扮的了。”
努力咽下那句已經浮到了嘴邊的“你莫不是在耍我”,杭帆盡量委婉地發問道:“你确定這些氣味真的存在,而不隻是你的……呃,想象?”
嗒哒一聲,嶽一宛擱下了酒杯。
“杭總監不會以為,這些葡萄酒氣味的描述,和互聯網上那些‘爆汁玫瑰’與‘草莓啵啵茶’一類的陳詞濫調同屬一類吧?”
他看向杭帆,唇邊懸着一縷冷笑。
“隻有不入流的酒評家與睜眼說瞎話的新媒體,才會随口編纂那些似是而非的短語,試圖最時髦最流行的詞彙去取悅潛在買家。”
嶽一宛說:“但作為一個已經存在了上千年之久的行業,葡萄酒的世界裡有一套自己的品鑒體系與标準化描述。”
“也許杭總監的本職工作就是玩弄文字與粉飾語句。可對葡萄酒而言,标準化描述是一種客觀事實,類比于身份證号碼,讓品鑒者能夠從中解讀出葡萄的品種、産地與釀造方法。”
聽到玩弄文字這句話,杭帆幾乎是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
又來了,他想,這是第幾次聽到這種滿是偏見的發言了?
簡直毫無新意。
「新媒體運營?這行業賺挺多錢吧?」
在老家街道上遇到的中學同學,那名自稱在地稅局工作的男人,露出了似乎不含任何惡意的豔羨神情。
「哎呀,真好啊,隻要發發微博和小紅書就能輕輕松松地拿工資,早知道當年我也學傳媒就好了。」
「你的工作是為品牌方運作新媒體賬号……?哦,那就是打廣告嘛。」
氤氲燈光下,富二代出身的裝置藝術家輕笑一聲,在指間點起一根細長的雪茄。
「無意冒犯,但廣告的本質就是說謊,對吧?在我看來,做廣告的人,天然就是不誠實的。再說了,廣告創意隻是收錢辦事,不能算是藝術家吧?」
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片刻走神,嶽一宛繼續說道:“杭總監沒有能夠‘品味’出來的東西,并不意味着它們就不存在。”
他的目光鋒利,言語尖銳,竟像是用刀刃生生抵住了杭帆的咽喉。
“我希望,在我們共事的這段時間裡,你至少能夠理解這點。”
杭帆的喉頭陡然抽緊。有生以來頭一回,他的嘴搶跑在了大腦之前。
“我理解,可你呢?”
他沉下了聲音,好像這樣就能稍稍撫慰胸腔裡那顆正熱辣辣地生疼的自尊心。
“無論是學習葡萄酒的相關知識,還是邀請身為首席釀酒師的你來為酒莊做直播,這都是因為我自己确實對葡萄酒一無所知。作為酒莊的媒體運營,我還暫時還不具備能向客人傳達專業且準确信息的能力,這點我很清楚。”
“那你呢?嶽一宛,身為首席釀酒師的你,在希望葡萄酒行業的專業性能夠得到尊重的同時,卻又簡單粗暴的認為别人的工作隻是‘粉飾詞句’與‘玩弄文字’而已?”
“尊重,從來都應該是相互的。”杭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為自己剛才的冒失發言的道歉,但我不接受你對我的工作是‘睜眼說瞎話’的指控。”
嶽一宛揚了揚眉毛。
“好吧,”片刻之後,他簡單地說道,“那就暫時放下氣味的部分,先進入到品嘗的環節好了。”
對于方才爆發在兩人之間那番矛盾,這家夥既未選擇道歉,也不曾置予一詞。
這可真是高高在上的驕矜派頭,小杭總監暗道,一看就是從未向生活低過頭的富貴人家出身。
這樣想着,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厭煩。
或許真正發瘋了的人确實是我。杭帆自嘲起來,區區一介打工牛馬,竟然試圖和這種連Harris都奈何不了的大少爺談什麼尊重……
拿起面前的杯子,他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酒。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杭帆字面意義地體會到了如坐針氈的滋味。
他的胃很痛。兩個小時之前的隐隐抽搐是因為沒吃早飯之故,而此刻這尖刀剜肉般的疼則來自于空腹飲酒。
這可真是純然的咎由自取啊,小杭總監頗為後悔地想着。
早知道是嶽一宛的課,就吃了東西再過來,反正自己在這人心中的印象分已經不會更低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胃痛的緣故,漸漸地,杭帆察覺到自己身上正升起一陣冷一陣熱的怪異感。
盡管不能肯定自己到底學會了多少,但這節“斯芸酒莊葡萄酒速成課”确也已經行至了尾聲。
比起用“午間休息”為由來打斷嶽一宛,這時候杭帆的更寄希望于能夠早點下課。
“最後一題,是從這幾杯酒之中,指出哪一支是酒莊去年剛推出的副牌,‘蘭陵琥珀’。”
嶽一宛再次打亂了酒杯的順序,“這題做完,姑且就算是你學成了。”
自打方才的口角之後,這人的語氣就一直不鹹不淡,仿佛是在有意拉開距離。
搞什麼?至于這麼讨厭我嗎?
忽冷忽熱的疼痛,自内向外地撕扯着杭帆的身體,令他莫名焦躁的思緒總不住地往别處渙散開去。
就連嶽一宛給出幾句提示,都隻斷斷續續地飄進他的耳中。
“所以,與‘蘭陵琥珀’相比,任何一個年份的‘斯芸’都會顯得更輕盈一些。也是因為這種不同,使得‘蘭陵琥珀’的酒液中殘留有更多的糖分……”
輕盈。
略有艱難地,杭帆努力收束起注意力。
品嘗起來非常“輕盈”的酒液,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來着?
這次的回想并沒有成功。因為他很是沮喪地意識到,自己舌苔已經開始麻木了。
最後一題了。他想。再撐一會兒就行。
強自摁捺住胃部的絞痛,杭帆伸手拿起酒杯。
苦澀的味道像是刮過舌面的砂礫。
——葡萄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
自言自語的聲音在杭帆的腦子裡大聲說道。
——今天加起來喝了是不是有七大杯了?嶽一宛這家夥絕對是虐待狂吧?
握着觸控筆的手有些顫抖,杭帆堅決地無視了它,把剛剛品嘗過的那杯酒從選項裡勾掉。
——本來還被他那種好看的臉迷惑了來着。
這個聲音自顧自地在杭帆的腦子裡蹦跶。
——幸好啊,沒有真的一見鐘情,畢竟職場戀愛是自尋死路嘛。
求求你閉嘴吧。杭帆感覺自己的頭正痛得像是被斧頭劈開一樣。
——戀愛戀愛,戀什麼愛,真是愛不了這B人一點。
選C,還是選E?杭帆試圖用做題來轉移忽略身體上的疼痛,順便驅散腦子裡那個滿口胡言的聲音。
幾乎是機械式地,他在兩杯酒中反複來回品嘗。
酸裡微甜的,是葡萄果汁的味道。澀得發幹的,是葡萄皮裡浸泡出的單甯。
然而,在這兩種鮮明的感官之外,其中的某一杯裡好像又有一種奇妙的味道。像是一顆圓潤有重量的玻璃彈珠,随着酒液的流淌,在舌頭上快樂地滾動着。
應該如何用“标準的”語言來描述這種感覺?它好像是,它應該就是——
——你是希望通過完美地解出每一道“題目”,來讓嶽一宛高看你一眼,從而認為你和其他“搞營銷的人”不一樣嗎?
那個聲音毫無顧忌地在心裡發問。
——你知道的吧?不管嶽一宛是怎麼看待你的,你們都沒可能的呀。因為你……
住口。杭帆不耐煩地呵斥了自己一句。閉嘴吧。
“杭帆,”嶽一宛突然又開口了,“你是不是——”
首席釀酒師的語氣似乎和先前很不一樣,可杭帆再沒有餘力去分辨這其中的細微不同。
猛然間,他的世界被拉掉了電閘。
天旋地轉之中,杭帆隻覺眼前一暗,身體猝然倒向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