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帆記得很清楚,“斯芸”的酒标上隻有金箔燙印的斯芸二字。
大道至簡,大音希聲,這一筆婀娜婉轉的瘦金體,寫在觸感如雲朵般綿絨的特種紙上,是不用标價都能感知到的昂貴。
而“蘭陵琥珀”的酒标則是一方小小風景圖,工整的墨線,規規矩矩地描出斯芸酒莊所擁有的起伏梯田與廣闊葡萄園,一闆一眼得幾乎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
可能還是因為我的藝術鑒賞能力太浮于表面了。杭帆心想,所以才無法從酒标上看出任何“個性”與“熱愛”的要素來。
深感羞愧的小杭總監,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進行起了反思。
“那,斯芸的兩款酒标,是在表達了你的思想感情嗎?”敏而好學的杭帆同志,迅速翻開了自己腦子裡的小筆記本:“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這句話,像是給時間摁下了暫停鍵似的,讓嶽一宛手裡的叉子都在原地凝滞了半秒。
一時間,首席釀酒師的表情複雜到精彩紛呈,仿佛杭帆剛剛徒手往他嘴裡塞進了一隻椒鹽五香大蟑螂。
“首先,我要鄭重聲明。”
嶽一宛的招牌笑容在他自己的臉上搖搖欲墜,像是一蓬因陳放太久而整個兒塌陷下去了的奶泡:“雖然我是斯芸的釀酒師,但斯芸的酒标,和我本人,這兩者之間絕對沒有任何一毛錢的關系。”
“2011年,酒莊裝瓶了他們的第一支‘斯芸’。那年後,我都還沒有開始在斯芸工作呢!”
這人如此氣急敗壞的樣子,杭帆還是頭一回見到。他心頭登時大樂,不禁暗暗忍笑腹诽道:哎喲喲,嶽大師,你這急于撇清自己的模樣,真的很像是那些在好萊塢記者會上跳腳大喊說我沒有出軌的渣男诶。
大約是近朱者赤而近墨者黑的緣故吧,小杭總監也故作無辜地掀了掀眼睫,語氣純真地發問:“诶,可是昨天上課的時候,你不是還說,‘蘭陵琥珀’是你入主斯芸之後,負責為酒莊釀造的第一支副牌産品嗎?”
“那是因為……哼!還不是因為當年我提出的幾種方案,都統統被上面給否了嗎!”
兇神惡煞地,嶽一宛剁下了一塊三文魚。他氣勢洶洶地捏着手裡的餐叉,硬生生架出了一副堪比關公舞大刀的氣勢。
“說來說去,不還都是什麼品牌調性、客戶定位之類的無聊東西。”
“他們大概是覺得,願意花五六千塊錢購買一瓶葡萄酒的客戶,都是些崇拜‘老錢風’與‘貴族血統’、言必稱‘法國’、行必效仿所謂‘名門傳統’的人。”
仿佛是一匹因被困于棚圈中而踢踏不滿着的汗血寶馬那樣,嶽一宛從鼻子裡哼出了重重的幾聲。
“‘要怎麼樣才能讓中國葡萄酒變得好賣呢?’”他陰陽怪氣地捏起了嗓子:“‘那就給酒标也畫上城堡和莊園,然後開始期待會有眼瞎的傻子把它們當成法國葡萄酒給買下吧!’”
釀酒師的譏诮發言,令杭帆頓有醍醐灌頂之悟。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
“難怪,‘蘭陵琥珀’的酒标設計雖然也用了中國元素,但乍一看去,倒像是把法國的酒标用毛筆重畫了一遍。”
真是可悲。他禁不住就要這樣想。
一座酒莊,曆經十幾年風雲變化,不知投注了多少人近半生的心血,到了最後,引以為傲的産品,竟然還是隻能裝瓶進了對所謂“法國名莊”的拙劣模仿裡。
嶽一宛不知杭帆心中的閃念,神情依舊是三分笑意裡摻着兩成惱火,還有一分愛恨昭彰的咬牙切齒。
“早晚有一天,”他豎起餐叉,指天為誓:“我要把‘斯芸’和‘蘭陵琥珀’的酒标全都給換掉。”
發願立誓,大多都隻是一時放出的狠話。更改前人留下的酒标,難度不亞于奢侈品品牌更換商标。
可杭帆卻莫名地相信,面前的這個人真的能夠言出必行。
“酒标就暫且說到這裡,我暫時還不想起那些讨厭的人和讨厭的事。”
斯芸的首席釀酒師放下餐叉,拿起紙巾優雅地擦了下唇,旋即矜貴地拈起酒杯,屈指敲了敲小杭總監面前的桌子:“回到我們的課上來,杭帆你面前還有第三杯酒呢。”
第三杯白葡萄酒是極淺淡的金。
似有若無之中,似乎有青檸檬般的生脆綠調在偷偷向你眨眼。
杭帆舉杯輕晃,聞到清晰凜冽的水果酸味:那是一種毫不迂回、幹脆又果斷的酸與香,仿佛是一顆剛切開的青蘋果,又像是用力擠握了半顆切開的檸檬。
“……這支也是甜型的酒?”
小杭總監的鼻子說它可不這麼認為。
“你嘗一口就知道了。”
嶽大師循循善誘,口吻像極了那些正試圖要把漂亮流浪貓誘拐回家的好心人:“實踐出真知啊,我的朋友。在葡萄酒的事情上,我怎麼會騙你呢?”
你還不如直接在臉上貼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條兒得了。杭帆心想。
但為了獲得第一手的知識,這坑不跳不行。于是他毅然決絕地舉起了杯子——然後,像貓咪舔水那樣,萬分謹慎地在杯邊抿了一小口。
差點給他酸得連眉毛都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