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塊一支?”
這價格着實對杭帆造成了不小的沖擊:“這樣的酒,你……你也會認為它是好喝的嗎?”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會嫌棄六十塊的酒。”
杭帆的腦子有些混亂,“隻是……呃,在釀酒行業裡,斯芸已經是一個很高的标準了吧?天天被浸泡在這樣的标準裡,六十塊一支酒,你不會覺得它起來感覺特别‘水’或者‘低級’嗎?”
“嗯……”嶽一宛沉吟着,“這是個好問題啊。”
“如果把斯芸六千塊一支的酒,與這支六十塊的酒放在一起進行對比,斯芸的酒毫無疑問會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釀酒師說:“雖然你可能認為這是一種王婆賣瓜式的自吹自擂啦……但哪怕我不是斯芸的釀酒師,我依然會得到同樣的結論。”
“并不是因為它的售價更昂貴,所以品質就一定更好。斯芸的酒款品質更好,是因為我們确實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從葡萄田到發酵罐再到橡木桶,每一個環節上,斯芸的團隊為之付出的心血,遠遠超過行業内的大多數酒商。”
“這意味着,我們的葡萄品質會比别人更好一點,我們對發酵的控制會比别人更加精準一點,我們在對橡木桶的選擇上會比别人更加老練一點。是諸如此類的無數個‘一點點’,才令斯芸的葡萄酒有了顯著的‘優秀’。”
杭帆注意到,在提到那些為斯芸的釀酒事業付出努力的人們時,嶽一宛說的是“我們”,而不是簡單的一個“我”。
“但所有這些‘一點’的背後,都是要花錢的。”
斯芸的首席釀酒師又說。
“是因為背靠着羅徹斯特,所以斯芸酒莊才花得起這些錢。但并不是所有的酒莊與酒商都有這樣的幸運。像斯芸這樣近乎不計成本的酒莊,大部分釀酒師,終其一生無法得到在這裡工作的機會——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們釀造出來的作品就一定是糟糕的。”
打開手裡的酒單,嶽一宛指向那支來自門多薩的葡萄酒。它的酒标是一方藍得深邃的天空。
“葡萄酒是很誠實的東西。隻要你為它付出過的努力,它就會在最終的成品裡記下這一筆。”
飛機上提供的一次性紅酒杯,拿在手裡總有一種重量失衡的廉價感。但嶽一宛握持酒杯的動作依舊如拈花般優雅。
“售價便宜意味着成本低廉,而低廉的成本就意味着酒商不可能承擔得起親自租地種葡萄的巨大開銷。到了收獲季,所有酒商都在争搶着采購葡萄,而一支酒隻賣六十塊的酒商,他們在市場上也沒什麼挑挑揀揀的權利,有時候可能甚至都買不到最想要的那個品種。”
他的語氣親切,幾乎于像是在懷念。
“要在這種天天都會出新岔子的環境裡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多年之前,我也曾經在那樣的釀酒廠裡工作……呃,說‘工作過’就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了,我那個大概隻能叫添亂吧。”
他笑了笑,“但我确實見過他們工作時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
“你想要聽一聽這個故事嗎?”
病床上的Ines沒能撐過二月的最後一天。那時,距離嶽一宛的十六歲生日,才隻過去了不到三周。
遵照她的生前遺願,她的哥哥再次從阿根廷趕來,要将Ines的一部分骨灰帶回他們的故鄉門多薩。
『你有一雙和我妹妹很像的眼睛。』在殡儀館的告别儀式上,這位舅舅對嶽一宛,『或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去見見我們的母親嗎?就是你的外祖母。她的膝蓋剛接受完手術,無法長途飛行來跟她的孩子告别。』
嶽一宛聽懂了,但他沒有回答。
失去母親的巨大悲痛,在少年人的胸膛中鑿出了一個空曠如溶洞的缺口。
他幾乎不感覺到饑餓,也從不感覺到口渴。身體像是成為了一種與大腦斷開了聯系的物件,而他的思緒飄飛在半空中,幽靈般不帶感情地評判着喪禮上出現的每一個人。
那天,他看見父親,因愛妻的離世而在一夜之間白掉了大半的頭發。
——但嶽一宛隻是在心中冷然地想:如果你這麼愛她,那在之前的這些年裡,為什麼董事會、股價與應酬,總是比她更重要?為什麼你連結婚紀念日的晚餐都能缺席,卻又要在她的葬禮上流淚到肝腸寸斷?
那天,他看見爺爺,手中拄着楠木拐杖,黑色中山裝像是架在身上的一副硬挺棺材闆。
——就是這個老人,對待Ines的态度甚至總是極其苛刻,連帶着對嶽一宛也少有好臉色。而現在,雪亮的靈堂燈光照出了他臉上每一塊瘢痕,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像是面皮上戳出的兩個洞。他老了,因而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嶽一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近乎于惡意地觀賞着這名威嚴大家長身上所洩露出的恐懼氣味。這讓他感覺到了類似于報複般的快意。
那天,他看見舅舅,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身穿黑西裝,頭戴黑禮帽,像是意大利電影裡的那些西西裡黑手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