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視線的嶽一宛,虛虛地捉住了杭帆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成都已是春回水暖的季節,但他掌心裡捏着的這隻手卻仍舊冰涼,像是還沒從冬天裡徹底走出來一樣。
似乎是在這動作裡察覺到了一些奇怪的氣氛,杭總監清了下嗓子,“嶽大師,”他說,“能否請您高擡貴手——”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或許不應該為她而感到羞恥的。”嶽一宛突然再度開口道。
回憶的淺灘裡遍布着遺憾與悔恨的礁石,總令巡遊之人精疲力竭。
可這一次,手心裡傳來的微涼溫度,像是一個溫柔卻堅實的錨點,支撐着他前往愁思汪洋的最深處。
無論初始的動機為何,商人投資酒莊,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賺錢。Ines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即便這個商人是她自己的丈夫。
“酒莊的存續依賴于金錢,而非是理想。她大概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這一點。”
與其說是傷感,釀酒師的神色裡似乎有更多的空茫。
“除了在商店裡直接招徕客人,她當然也嘗試過其他打開銷路的方式。比如在雜志上投放廣告,甚至接受了不少時尚類生活雜志的訪談。”
廣告頁裡,一道流水似的絲綢飾帶,慵懶又松垮地環繞在斜倚桌角的酒瓶身上。而手段高明的打光技術,則把圓潤的瓶肩照成了一截引人遐想的暧昧曲線。
十四歲的嶽一宛隐約覺得這構圖略有古怪,但他最在乎的還是,「那根破帶子都快擋住酒标了!」餐桌邊的父親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而Ines卻像是有些難為情似的,把廣告海報的打樣頁給收進了書櫃的最底下。
而在那些所謂的“女企業家”訪談裡,人們似乎總把重點更多地放在了她的美貌上。
那些五顔六色的裙裝隻會讓你顯得很幼稚,造型師強硬地說着,給她套上了一身黑銀色的香奈兒花呢套裝。釀葡萄酒這件事會耽誤你的育兒生活嗎?對于你的事業,你丈夫是怎麼看的?采訪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臉,對放在手邊的半杯紅酒置若罔聞。
“但這些,最終都沒有起到什麼明顯效果。”
盡管嶽一宛竭力做出了掩飾,但這份陳年的痛楚,卻依舊在他的嗓音裡缭繞不去。
“她病重的時候,有公司想來收購葡萄園所在地塊的使用權,連同附近一起開發成山林度假風景區。”
面對病床上時日無多的妻子,嶽一宛的父親理所當然地沒有将這個消息告訴她。他低調地與對方在暗中接觸了幾回,最終得到了一個大緻的估價。
“那不是一個很高的價格。”釀酒師說,“用來買斷她畢生的心血,這個價格甚至低得有些羞辱人了。”
但對于遲遲沒能從酒莊身上收獲利益的商人而言,這不失為是将負資産脫手的最好時機。
那一年的夏天,嶽一宛從阿根廷回到中國。落地不到一小時,噩耗就已劈面而來:酒莊撤建,且葡萄園地塊易主,交易将于當年第四季度前完成。
父親不在家,秘書說他是去美國臨時出差。這個膽小鬼甚至沒有直面自己兒子的憤怒的勇氣。
嶽一宛讓司機把車開向了老宅。他踉跄地從車上下來,一腳踹開雕花木門,見血瘋牛似的直直沖進了嶽老爺子的書齋裡。
「是你賣了我媽媽的酒莊?!」他與這個老東西當面對質,「可她都死了,她都死了啊!!你是要有多恨她,才連她的酒莊也不能放過?!」
正在書齋裡臨帖的嶽老爺子被他吓了一跳,聽是酒莊的事,臉上立刻又露出幾分不屑來。
「你在胡說什麼?」他滿腹不悅,擡手驅趕這小赤佬,像是呵斥一條行為僭越的寵物狗:「我恨自己的兒媳婦?招笑!」
捧着茶水的保姆阿姨站在門邊,進退兩難。嶽一宛卻是連禮儀也顧不得了。
他一拳錘上桌案,震得滿桌的筆墨紙硯都锵啷作響:「要不是你向我爸施壓,他能有這麼快就賣掉我媽的酒莊!?他明明跟我說過,這件事要等我回來再做商量的!」
「哎喲,輕點!你這敗家子!那可是端硯,乾隆爺用過的!」
搶救式地捧起了自己收藏品,嶽老爺子的心痛之意溢于言表。可對于酒莊,他的興趣卻不比對路邊的一條癞皮狗更大。
「商量,和你?呵。」
嗤笑一聲,老頭子拾起桌邊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道:「我看國強那小子也是被你媽的葡萄酒灌得昏了頭了!」
「我問你,嶽一宛,你當自己是什麼人呐?是嶽氏的董事會,還是公司的總經理?嶽氏産業,買進賣出,憑什麼要和你這黃毛小子打商量?」
這一問,竟把氣血上頭的少年人噎停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