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杭帆說,“我有過。”
他其實從未想過要與嶽一宛說起這事,此刻卻毫不猶豫地向對方袒露出了自己的傷口,如同一種笨拙卻溫柔的本能。
“我小時候……我也經常面對這樣的場景。”
步行街的石闆路在他們腳下延伸開來,優美,平穩,似乎能通抵世上一切角落。而漫步其上的時候,杭帆卻總想起自己與杭豔玲的第二個家。
那是一座設施極為老舊的小區。久未修整的路面起伏不平,一到下雨天就積出滿地的泥濘與水窪。
八歲的杭帆非常讨厭下雨,因為他得很小心很小心地才能繞過全部這些大大小小的“陷阱”。而如果不巧在路上弄髒了鞋子和衣服,那個滿臉疣子又成天戴着領帶教導主任,就會立刻找到訓斥他的理由,「你媽媽怎麼連件幹淨衣服也不給你準備?哎喲,髒得嘞……哎喲,真是不會做媽的一個人。」
訓到末尾,還要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一句:「把你媽找來!我可得好好跟她談談!」
“我那時候還不懂,為什麼全班的學生裡,隻有我隔三差五就要被請家長。”
杭帆微微笑了一笑,眼梢裡挑過一星鄙夷的銳光。
“但過了幾年,我就慢慢明白過來了。那位男教導主任剛離異不久,正是空窗寂寞的時候。大概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吧,又或者是因為别的原因……他可能以為,是我媽媽的話,他一定能特别容易地就得手。”
杭豔玲那會兒雖還年輕,可早不是什麼懵懂天真的小姑娘了——她或許曾經是過,但現在,她已經為青春的愚蠢而支付過了代價。
第一次被教導主任叫去的時候,她當着老師的面,不輕不重地打了下杭帆的腦殼,滿臉陪笑地聽完了全程。
第三次,杭豔玲坐在辦公室裡,一邊嗯嗯地應付着,一邊翻看杭帆每一頁都全優的作業本,末了站起身來說,對不起廠裡今晚還要加班,那杭帆就先和我回家啦?
到了第六次,杭豔玲掏出了十幾張空白草稿紙,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交代杭帆:小寶,你會寫請假條之類的東西吧?喏,拿去,就在空白的地方替我随便寫點理由,什麼加班啦,照顧老人啦,生病啦,随便你寫。寫好了代我交給你老師。這一沓用完了就再找我簽幾張。嗐,我真是不想他那張猴臉。
「你好好考,考得好了,媽媽就底氣足,曉得伐?就不用上門去受他那鬼氣。」
趕回家給杭帆做上晚飯,杭豔玲還要再回崗位上繼續工作。她工裝未脫,頭發也隻随手抓成一個辮子,未施脂粉的臉孔難掩疲色。
十歲的杭帆扒拉着碗裡的飯,自覺有受了一千兩百分的委屈:「可我門門都是滿分诶!」他很是不爽地抗訴道,「而且,今天課間,在走廊上玩水槍的有十幾個人呢!他怎麼就光找我的茬?」
大力翻攪中,幾顆飯粒都迸去了他的鼻尖上。往兒子臉上扔去兩張紙巾,杭豔玲又洗了一盤水果出來。
「所以啊,小寶,既然你考得好,我還幹嗎要去受他的臉色?」
把一整盤挑去了蒂的水果放在杭帆手邊,杭豔玲脫下圍裙,重又在玄關換上了出門工作時穿的鞋:「吃完飯先寫作業,聽到沒有?水果可以等下吃,但吃之前一定要再洗一遍手。哎還有,牛奶我買回來了,就在冰箱裡,喝一杯再睡覺,記得了吧?」
杭帆隻得悶悶地應聲,「嗯。」
「你幹嗎啦你,小小年紀,怎麼還學人家鬧起憂郁來了。」杭豔玲站在門邊問他,「怎麼啦?我明天不去學校,你害怕被老師說啊?」
「……我是怕老師說你!」小朋友不忿地咬起了筷子,「他說話好難聽的!我們背後都在偷偷罵他,說他嘴裡吃過屎。」
杭豔玲笑得花枝亂顫,但還是拿出大人的語氣說教道:「哎哎,杭帆,我怎麼教你的來着?不許說髒話,更不許學别人說髒話!」
「再說了,老師要是在背後批評媽媽幾句,你就讓他批評着呗。反正我又聽不見。」
好像很沒所謂似的,她用力聳了聳肩,又從錢包裡拿出一張十元紙鈔放在鞋櫃頂上:「給你的零花錢,放這裡了哦。省着點花,别吃太多零食。要買作業本的話再跟我說。走了啊,你記得别給陌生人開門!」
門砰得一聲關上了。
杭帆捧着碗,胃裡沉得像是裝進了石頭。
可是,媽媽。他想。那些你聽不見的東西,我都能聽見啊。
每一句針對你的,那些不懷好意的惡言與蔑語,都讓我感到被刀剮開皮肉般的痛楚。
嶽一宛“惡”了一聲,“這老師也太惡心了。”在這種事情上,他顯然是忍不了一點:“這要是換我,非得給他鼻子都打斷不可!”
從網紅烘焙店裡走出來,杭帆往這人手裡塞進一隻三明治。胖胖的兩片黑芝麻吐司對半切開,中間填滿了甜甜的奶油與血糯米。
“那就會給我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小杭總監語氣淡淡。興許是在很多年之前,他就已經學會去做一個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給親愛的人們帶去麻煩的“乖小孩”了。
“我是非婚生子,”他說,“她一個人撫養我很不容易。我不能再給她找更多的麻煩了。”
他們坐在路邊的露天咖啡桌旁,冰美式的清苦味道,恰如童年裡每一個不能開口訴說的夜晚。
杭帆咬了一口手中的堿水結面包,反複咀嚼再三,才終于又開口道。
“我生物學上的父親,他并不是我媽媽的丈夫。我媽媽,她……是所謂的‘外室’。”
九十年代初,下海經商的浪潮席卷了整個國家。乘着時代的劈山巨浪,第一批勇于吃螃蟹的人腰包漸豐,也因充分的飽暖而漸漸思起了□□。
杭帆的父親是廣東人,改革開放初期,靠“走水”賺到了第一桶金。
“就是搞走私。”杭帆說,“剛開放的那段時間,他是做倒賣衣服起家的。每天天不亮就進到香港,批發一些所謂的‘時新靓衫’,塞進幾個大行李包裡帶過海關挂進店鋪,不到中午就會被一搶而空。”
對于這位“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或許也就隻有這顆商業頭腦能夠到杭帆的認可。
在賺到第一桶金之後,合夥人想的是擴大走私規模,或者幹脆做成一家搞正規進口的貿易公司——但杭帆的父親卻決定要和内地紡織廠合資。
同樣一筆資金,從香港買衣服,那才能買多少件?但若是和物美價廉的國有紡織廠聯手,能制造出的衣服件數,可是香港貨的數倍甚至十數倍!
“通過這種方式,他賺到了很多錢。而且,由于商品搶手,實在是供不應求,他們還馬不停蹄地建立了分廠。”
1991年,為視察分廠的工作,這名老練的商人來了華東沿海的一座小城。由于紡織工業是當地重要的産業,他受到了熱情的款待。
為表重視,分廠的廠長與主管們一連為此辦了好幾場歡迎會。他們甚至還讓廠裡的年輕女工們組建起了一支模特隊,為這位來自廣東的大老闆表演了一場時裝秀,以期能博貴人一笑。
高規格的招待,确實讓這位貴人感到非常愉快。更何況,在這些時裝秀模特兒的隊列裡,他還看見了杭豔玲。
那年,杭豔玲還沒滿二十歲。正是花一樣嬌豔又單純的年紀。
他是以戀愛的名義接近她的。
身為一個富有、英俊且社會閱曆豐富的年長男人,要讨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兒歡心,簡直易如反掌。
他開車來工廠門口接她下班,後備箱裡捧出一雙水晶高跟鞋。在工友們的矚目下,他單膝跪地為她換上新鞋,又變魔術般掏出一支紅豔豔的玫瑰花。
他帶她去當地最高級的西餐廳吃飯,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用刀叉,讓她點酒單上最貴的香槟,分别前又送她一隻英國進口的熊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