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十六歲尾巴上的嶽一宛,是一名英俊得令孫維瞪目結舌的少年。
甯夏的十一月,太陽落山後,氣溫驟降。而嶽一宛隻穿了薄薄一件夾克,臉被凍得煞白,手裡還拖着一隻行李箱。
他敲響了孫維家的門,說自己剛從國際航班的飛機上下來,不好意思打擾他們了。
「我在網上看到你的帖子。」他說,「你家的葡萄園在轉讓,對嗎?我要租。先簽個十年的合同吧,租金多少?我現在就可以付。」
而跨過十八歲門檻小半年的孫維,瞪大眼睛看着自家門外的天降之客:「你……你成年了嗎?」
“就一個字,莽。”
孫維咂舌不止,對着杭帆比劃着一個大大的長方形輪廓道:“小杭,你來猜猜,他帶的行李箱裡帶着的什麼東西?”
“我也是一周後才知道,那天他行李箱裝的全是鈔票!幾十萬,現金,裝滿半箱子!我的老天爺,長到十八歲,我都從來還沒見過那麼多的錢!可他一個十六歲小孩兒,就敢帶着這麼多現金滿地跑!”
嶽一宛竭力掩飾着自己臉上的尴尬之色。倒是杭帆,一邊笑還一邊歎氣,“好像确實也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我有點能理解。”
“你别去理解啊!”孫維大力拍桌,“他小時候是真的很癫!你可千萬别太理解他的腦回路,很危險啊小杭!”
比起十七未滿的嶽一宛,已經自诩是成年人的孫維,确實具有更多的社會常識。
她果斷拒絕了這少年租借葡萄園的要求,但還是禮貌地請他進來一起吃晚飯。
當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孫維在心裡想:要是放這小子一個人回鎮上,那要得走多遠啊?零下的氣溫裡,就他身上這麼兩件衣服,非得給人凍出毛病來不可!
在她的熱情挽留下,嶽一宛終于走進門來。
和後來那些年裡,越發變得活蹦亂跳且口無遮攔的“嶽大師”不同。
十六歲的那個冬天,尚是少年的嶽一宛,穿着時髦像是雜志上的明星,神情卻憂郁憔悴,大部分時候隻以沉默寡言的點頭或搖頭來做回應。
孫維小心翼翼地給他拿來了一副碗筷——她自覺已經周遊了半個中國,是有見識的“大人”了,就算是與眼前這樣的怪人打起交道,也應該絲毫不怵才是。但莫名地,她就是有些害怕,不知是因為面前的少年來路不明,還是因為他看上去仿佛随時都會從内部碎裂開一般。
「你是從外國回來的呀?」飯桌上的爹媽默不作聲,隻有孫維在努力尋找話題:「是……哪個國家呀?你要租我們的葡萄園,是想要做什麼啊?」
或許是因為飯菜不合口味的原因,少年隻象征性地動了兩下兩筷子。
「做酒莊。」他說,「我要釀葡萄酒。」
“這太嶽一宛了。”杭帆說。
半點也沒有感覺到好笑或尴尬,他隻是看向嶽一宛側臉。
在這英挺的眉眼線條之間,杭帆似乎依然能看見十數年前的冬夜裡,那個孤身橫跨大洲,懷抱着渺茫希望而扣響陌生人家門扉的那個少年。
——掐指算來,這正是Ines女士身故,而她的酒莊與葡萄園也跟着化作虛無的那年。
“但我能夠理解。”
但十八歲的孫維并不能夠理解。她隻覺得這人多少有點神經兮兮。
「葡萄酒?是嗎,哈哈……」
這小子看着年紀不大,怎麼喜歡的東西卻這麼老氣橫秋的!孫維在心裡直犯嘀咕:而且這家夥的腦殼真的沒問題嗎?再怎麼喜歡葡萄酒,也不至于說是要租下一片田來自己種葡萄自己釀酒吧?有病麼這不是!
我還喜歡唱歌跳舞咧,她腹诽道,也沒見說非得親手在家裡搭個戲台子不可嘛!
但當着客人的面,孫維隻能強扮出她自以為最淑女的微笑:「說起來,我家也有在釀葡萄酒。你要不要喝?我去給你拿點啊。」
她走進廚房,拎起裝有家釀葡萄酒的大塑料桶,往一次性紙杯中倒入了滿滿的一杯。
在端出去給嶽一宛之前,她還給自己也添了小半碗嘗了一下——果然,和記憶裡一樣,既甜得發膩,又澀得嘴疼。
很難想象,喜歡這種東西的人都是種什麼心理。
把“葡萄酒”放在了客人手邊,孫維重又在桌邊坐下。
「你一個人來這裡啊?」她隻是随口一問,「跑這麼老遠,你爸媽不管你嗎?」
少年嶽一宛盯着面前的紙杯,目光既驚恐又銳利,好像是在提防那柸胭脂紅色的液體,突然伸出嘴來咬他一口似的。
好半天之後,他才終于伸出手,拿起了面前這杯被稱之為是“葡萄酒”的東西。
「我沒有家了。」
十六歲的嶽一宛,将杯中之物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