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當戶對?”杭帆厲聲反問,“那你自己呢?怎麼不再找個‘門當戶對’的人來結婚?”
一言既出,四座沉寂。
在媽媽驚惶震動的神色裡,杭帆終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他無法忍受朱明華的虛情假意——在利用他人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在用“愛情”的名義欺騙一個出身貧寒而又未曉世事的女孩時,朱明華可曾想過“門當戶對”四個字,可曾想過杭豔玲或許也想要一場被周遭認可的“男婚女嫁”?
然而,在揭破對方的僞善同時,這也同樣揭開了杭豔玲的傷痂。
“對不起。”
盡管隻有短暫的一瞬間,但她迅速别過頭去的受傷神情,還是讓杭帆感到了針紮般的疼痛。
“媽,對不起。我……”
不熄的憤怒與痛苦的顫栗,像是冷熱交織的長鞭,緊緊勒在他的喉頭,令杭帆說不出話來。
這一瞬間,就仿佛慘綠色的青春時代再度回溯到了當下:他想要說點什麼,想要剖開自己流血的心來證明點什麼,可即便窮盡腦海中的一切詞彙,他卻仍舊拼湊不出一句合适的話語。
沉默中,杭帆收拾掉了桌上的碗筷。
“我去休息。”說着,他倉促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如同回到了十五六歲時那些與杭豔玲吵完架的夜晚。
将被子拉過頭頂,杭帆閉上眼,好讓自己徹底躲藏進這片熟悉的避難所裡。
黑暗中,他聽見門外傳來壓低的交談聲,有來去重疊的腳步聲,有防盜門打開關上又反鎖的聲音。
然後,萬物歸于靜谧,就好像一切都還未曾發生,而杭帆也未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樣。
在這短暫如幻夢的安甯裡,他沉沉入睡,任由枯竭的自己被夢魇的巨網所捕獲。
「你才幾歲啊杭帆?!這就開始談戀愛了啊?!」
氣勢洶洶地,杭豔玲把本子摔在了地上。
「你看看你,上次月考才考多少分啊杭帆?!我累死累活地上班賺錢供你,你倒好,在學校裡逍遙自在地哄起小女生來了是吧?!」
「……啊?」本子砸到腳下的瞬間,十三歲的杭帆立刻像受驚的貓一樣,原地彈出了一丈高。
可在聽起媽媽的質詢,他的臉上又漸漸浮現起了堪稱是茫然的無辜神情:「什、什麼談戀愛?」
杭豔玲氣得臉都白了,立刻蹲下身撿起本子,用力甩開那一頁:「你還狡辯你?你這寫的都是什麼,你自己給我念!」
杭帆莫名其妙地接過本子,低頭一看,确是自己的摘抄字迹無誤。
When we are hungry, love will keep us alive. I would die for you, climb the highest mountain.
「什麼啊媽!」小朋友痛呼冤枉,「這隻是歌詞啊,歌詞!」他面露驚恐之色:「你、你不會以為這是我寫的情書吧?!」
怔愣了一瞬,杭豔玲的氣勢陡然矮下去一截:「你,你不好好上學,整天在本子上抄這種東西做什麼!」
做媽媽的那個在嘴上說得嚴厲,但可能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确實錯怪了孩子,她的語氣也開始有了些搖擺。
而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那樣,杭帆向她投去了一個“看,這裡有煩人老媽”的專用眼神。
「因為這是英語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
拍掉了本子上的灰,他滿臉都寫着對愚蠢大人們的不耐煩:「還有,我不會在學校裡談戀愛的,你放心好了。」
「诶杭帆,你什麼态度這是?哎,你幹嗎,你開門啊!開門啊臭小子,我沒帶鑰匙!」
十四歲的某一天,杭帆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世人口中所謂的“同性戀”——無需什麼經驗與嘗試,他很輕易地就認識到了這點。就像是那些母胎單身四十年的異性戀,大家不也同樣能在十四歲的時候就确定了自己喜歡異性這件事嗎?
「班長大人!嘿嘿。」從課桌的夾縫裡,鄰桌的男生鬼鬼祟祟地遞上一沓卡片,「看看!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好東西。」他壓低聲音說,語氣谄媚:「您要是這周的作業都借我瞅上一眼……班長大人,咱這一百零八張愛妃就任你挑選,如何?」
午休時間的班長大人,把漫畫與小說都統統藏在了教輔資料的底下,課外書看得比做題還專心。杭帆屈尊降貴得擡了擡眼,飛快掃視了一下這人遞上的東西,又迅速地把手上的娛樂項目給翻過一頁。
「拿走拿走。」
他正看到故事的精彩處,滿心都隻惦記着武林大會與海賊寶藏:「什麼好東西!自己收着吧。」
「原來班長你不喜歡雙馬尾啊?」同桌大驚失色,生怕行賄失敗似的,趕緊從撲克裡翻出一張紅心Q:「那泳裝呢?水手服呢?哦哦,我懂我懂,你不喜歡清純派,你喜歡妖豔的!我也有的呀,你看這個——」
抄起桌上的習題冊,杭帆一巴掌呼在這人的腦殼上。
「要抄我作業?」班長大人伸出了手:「拿你的借書證來換。哦,順便幫我把《倚天屠龍記》的下兩冊借過來,我的證借滿了。」
「那書裡有妹子嗎?啊,隻有一個妹子?這有什麼可看的?」鄰桌試圖把頭伸到杭帆的桌肚裡去:「我就不信了,班長你有這麼清高?總不能是喜歡男——哎喲喲喲,别打了,别打了,疼!疼!大人饒命啊大人!」
前代大學生有雲,選修課選逃,必修課必逃。
而對于新一代的大學生而言——網絡在手,天下我有,逃不逃課的又有什麼區别?
「狗屎,我人生中最大的錯誤就是選修了這門課。」
白洋把手搭在鍵盤上,用一雙已然難以聚焦的困倦眼睛,渙散無神地盯着面前的課件投影,手上卻運指如飛地在聊天軟件上與杭帆吹水扯淡:「下學期要不咱還是選哲學吧?曆代哲學先賢,多得是搞同性戀的。我諒他們也不敢對祖師爺大放厥詞!」
坐在他旁邊的杭帆正忙着趕專業課的大作業,一心二用到了連演都懶得再演的地步。此人的兩眼直勾勾地盯着筆記本電腦屏幕,十根手指像鑽木取火似的敲個不停,全程就沒擡頭看過投影:「卧槽手一滑錯删了兩行PPT,氣死我也。啊?啥玩意兒?我們選它不是因為這門課好劃水嗎?」
「暫且先忍忍吧老哥,」二十歲的杭帆,一邊高喊着作業寫不完了我要死了這次真的來不及了,一邊還要在聊天軟件裡狂發消息:「離了這門課,咱倆還能上哪兒去撈一個這麼輕松的滿分啊?把耳朵堵上就完了。」
「不行!實在忍不了一點,我已點開教務處的投訴信箱!」台上的教授估計不會想到,看似神遊天外的白洋同學,其實已經在台下罵罵咧咧好一陣了:「2001年開始,我國的精神疾病診斷國家标準裡,就已經‘同性戀’移除出了精神病的範圍!就他還擱這兒跟我扯什麼性變态和性倒錯?肯定是因為這厮的水平不行!」
三下五除二,白洋已經寫完了他的第一封投訴郵件,「嘩擦,他現在開始扯艾滋病了!這是赤裸裸的歧視啊!操,說得好像他們異性戀亂搞就不會得艾滋一樣!不行,我得再寫一封。」
「杭帆你怎麼不說話?」白洋得不到反饋,幹脆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你的作業搞完了?」
「沒有。」杭帆說,「别吵了,聽課吧。」
度過二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杭帆正在家裡陪着杭豔玲。而大清早才搭乘紅眼航班落地北京的白洋,“想着剛好你最近過生日,所以我靈機一動搭上了高鐵”,閃現在了杭帆的新家門前。
手裡還拎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中東特産。
「我為什麼會需要七個聖甲蟲挂件?」杭帆很是頭痛,「這串刻了神秘符号的綠松石又是什麼?白小洋,你沒有背着我偷偷信仰了什麼奇怪宗教吧?」
而白洋吭哧吭哧地從包裡搬出更多的奇怪小禮品:「還沒完呢!看這個,法蒂瑪之手的畫像!當地人相信,先知的女兒會給你帶來好運,還會保護你不被嫉恨與傷害!」
「你已經掏出了至少來自五種不同宗教的紀念品了,這是要在我家裡發動聖戰?」杭帆的眼神愈發懷疑起來:「我需要這麼多的幸運幹嗎?用來買彩票?朋友,做賭狗是不會有前途的。」
盤腿坐在床邊的地闆上,白洋擡起頭來看着他。
「我覺得你需要更多的幸運,」他的好友說,「來獲得至少一丁點的勇氣。好跟你媽開口說那件事。」
「啊?」杭帆還在試圖跟他裝傻。「……什麼事?」
安靜了片刻,他倆聽見了杭豔玲在廚房裡拉開吊櫃的吱呀聲。
「你喜歡男人的這件事。」放低了聲音,白洋說道。
「十年了,杭帆。從中學時的咱倆做起網友開始,我已經認識你十年了,而距離你意識到這件事也已經過去十年了。而你還從沒有跟你媽提起過這件事。」
「你要一輩子都繼續躲躲藏藏下去嗎?」白洋問。
你沒跟家裡人出櫃過?
相識一年多之後,十六歲的白洋在互聯網的另一端問道。
十六歲的杭帆被“出櫃”這個詞給吓到大喘氣。他左右張望了一陣,确認杭豔玲暫時不會出現在自己身邊,這才憤憤地敲摁着手機鍵盤說:「我當然會啊!但絕不是今天!萬一我媽把我趕出家門怎麼辦?!十六歲又不能打工,我會餓死!」
「哦,對哦。」這位網名叫“白色邪惡大山羊”的朋友,好像恍然大悟般地回複道:「你想得很周道嘛!」
杭帆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另一個男同性戀,就是在大學的新生報到處見到白洋。
和想象中不一樣——活躍在互聯網上的“白色邪惡大山羊”,是一個十四歲時就向家人坦白了性取向的超級勇者。這家夥不僅聽對網上的各路同性戀文化社群了若指掌,甚至對全球的同性戀平權運動曆史也如數家珍。他喜歡皇後樂隊,喜歡麥當娜,人生偶像是張國榮。在十幾歲的杭帆眼裡,“白色邪惡大山羊”簡直是當世所有同性戀文化的要素大集合,是他羨慕卻無法成為的那種人。
但十八歲的杭帆,在大學校園的操場邊,看到隻是一個穿着白Tee與牛仔褲的同齡少年。
頂着一副酷酷的表情,頭戴耳機的白洋頭也不回地從簽到處走過。走出沒兩步,他又倒退了回來:「啊……你是,‘Adrian航海家’?」
「不不求你不要在學校裡叫我的網名我真的會想死。」杭帆立刻心驚肉跳地捂住這個人的嘴:「呃,所以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