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淋漓地,他從噩夢中醒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門外卻傳來鑰匙轉動鎖眼的機械碰撞聲,以及一雙酒醉男女的醺然說笑。
“讨厭!”杭豔玲咯咯大笑,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年紀:“你又哄我!”
鞋子甩落在地,前後發出咔哒兩記悶響。
“我要先拍婚紗照!你答應好了的。”
她的口吻裡滿是天真的憧憬,像是五歲小女孩正期待人生中的第一條蓬蓬裙:“還有蜜月,要去歐洲旅行!這都是你之前欠我的嘛!”
朱明華絮絮說了些什麼,夢中乍醒的杭帆并沒有聽清。
——可就算聽清了又能如何?這一切難道還能由得杭帆來做主嗎?
“那不行,你得先兌現你的承諾!”嘻嘻笑着,杭豔玲噼裡啪啦地摁着開關:“你要是不答應,我可不跟你結婚。”
她像是喝得很醉了,說話都如做夢一樣飄忽。
“不是你說,你在上海還有洋房别墅嘛?”她的語氣亢奮,仿佛搭乘着夢的氣球,徑直飛往了理想的愛巢:“那我們就去别墅裡拍婚紗照,好不好?我還都沒住過别墅呢!”
沿着卧室的門縫,客廳燈光氣焰嚣張地溜了進來。
仿佛深感刺痛一般地,杭帆用手背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十五歲的時候,他也曾因為厭倦了補習班上永無止境的試卷與習題,而偷偷地翹過一次課。
回家路上,為了不因為提前到家被杭豔玲發現逃學的事實,他還特意繞了好大一段遠路。結果還沒走出半裡地,就迎面遇見了本應在家做飯的杭豔玲。
而杭豔玲卻并沒有看到他。
剛從菜場裡買來的魚,在手裡塑膠袋中掙動着迸濺出血水。可她渾然不覺。
伫立在落地櫥窗前,杭豔玲出神地凝視着臨街的一整排人台模特:蕾絲水鑽,蓬紗緞面,層層疊疊的花邊像蛋糕的像奶油糖霜一樣,堆砌出了對愛情與婚姻的甜蜜想象。
那是一家新開的婚紗店。她的眼神裡充滿了觸不可及的疼痛與渴望。
杭帆倒退兩步,像是窺見了一個軟弱又悲傷的秘密那樣,掉頭落荒而逃。
“哎呀,我都到家了,你不要再講了!叽叽咕咕的,聽都聽不明白。”
杭豔玲嬌嗔的聲音,一刻不停地從客廳裡傳來。
“走啦,你快走啦——幹嗎呀,我還沒嫁給你呢!”
那響亮的笑聲,如此清脆明媚,似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光陰重返人間。
“晚安晚安。再見,明天見!”
成熟一點,杭帆。他在被子裡無聲地對自己說。你不要太自私。
在曆經這麼多年的煎熬與苦難之後,如果這仍然是她想要的,如果這份遲來的婚姻就是讓媽媽得到幸福的方法,那麼,我……
“咔哒”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一個鯉魚打挺,杭帆驚得從床上蹦了出去:“誰?!”
驟然亮起的卧室燈光下,杭豔玲顯然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做什麼呀你,大呼小叫的!”
她驚魂未定,手中玻璃杯的液面也正劇烈地搖晃着:“哎喲我的天,吓死我了……我差點就把杯子整個砸過去了曉得吧?我還以為是有壞人來了!”
我才是差一點就要被你吓死好不好!杭帆在心裡崩潰大喊。
把裝滿涼水的杯子放在床頭,杭豔玲在椅子上坐下。
“還沒睡?不會又是在玩手機吧?”她身上明明有着濃烈的酒臭味,此刻的語氣卻意外的十分清醒:“诶,小寶,你頭上怎麼出這麼多汗?是不是發燒了?”
輕輕擋開了她拭向自己額頭的手,杭帆搖頭。
“我沒事。”他盡量裝出輕松的語氣,“媽,我真的沒事。可能就是房間裡稍微有點熱。”
“熱嗎?”杭豔玲收回手去,急急站起身:“那我給你換一床薄點兒的被子?捂出汗可不好了,要熱傷風呢!”
哭笑不得地,杭帆趕緊攔住她。
“真的不用了,媽。你也趕緊去睡吧。”他說,勉力支撐出一個尋常的微笑:“明天咱們不是還要去吃飯麼?我先陪你去珠寶櫃台逛一圈,看看手镯與項鍊什麼的,好嗎?”
杭豔玲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可還是給我省着點兒花錢吧!”她笑罵道,“怎麼,漲工資啦?一天天的,獻寶一樣,錢花不完就不開心啊?”
“上次你從香港帶回來的包,我都還沒背出去過幾次呢。”閃動在她眼睛裡的喜悅神情,既令杭帆驕傲,也令他黯然:“又不是有三頭六臂,哪裡用得了那麼多!”
“哎對了,上次我和你安姨出去玩,看到一雙好帥的運動鞋,已經給你買來了。走之前要記得帶啊!”
這一生中,杭豔玲從未做過真正的闊太太。即便是在和朱明華交往的最初兩年裡,每月三百塊的零花錢,也大多被她拿來用在了這個小小的“家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