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籠罩下的葡萄園,祥和的暮色悄然擁住了這片土地。而那些為酒莊所雇傭的農人們也已經拾掇好了各自的工具,或是推着闆車,或是扛起背簍,三三兩兩地向着玉花村的方向走去。
經過嶽一宛與杭帆身邊時,他們也向着兩人搖手告别,“天要黑啰!”與釀酒師熟識的老農笑着沖他們喊,“趕緊回家吃飯啰!”
“我早都下工了,”嶽一宛得意洋洋地笑,“這不是正在等我們杭總監嗎!”
這是一日之中最美麗的時刻:為丘陵所環抱的天際線上,胭紅的雲朵濃淡相疊,仿佛是化妝盒裡的水粉,怡然塗抹在蕩漾着淡淡金光的畫布上。
估算了一下太陽完全落山的時間,杭帆轉向身邊人:“我還得再錄半小時左右,你要不先回去?”
“哦?你能認路?”嶽大師反問他,意猶未盡地回味着剛發生的樂子:“昨天是誰來着,七拐八彎地繞進了隔壁酒莊的葡萄園,還要我翻山越嶺地去解救他……”
“我隻是沒把寶貴的大腦内存用在這種小事上!”
眼神躲閃的杭總監,拒不承認此事的發生。
嶽大師愉快地彎起了嘴角。由于深谙窮寇莫追的道理,他決定就讓今日份的戲弄到此為止。
“來吧,”他捉住了杭帆的胳膊,“趁着天還沒黑,讓我們補上今天的課程。”
将仍在錄制酒莊日落風光的攝影機留在了後方,兩人并肩走進身側最近的一塊葡萄田裡。
“看,”嶽一宛俯下身,指向面前的一株葡萄藤:“剛從成都回來的那幾天,它們還全都是光秃秃的。現在就已經開始瘋狂地抽芽了。”
不論看多少次,他說,語氣中滿是驚歎:我都覺得,生命可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啊。
杭帆也跟着蹲下身去:正如人類的生命曆程會有大相徑庭,每一株葡萄藤的生長快慢也都不盡相同。當附近的幾株葡萄藤還都隻有小小幾顆芽點時,在他面前這一棵,已經迅疾地抽出了好幾根細長的新條。
“它是不是會成為這塊田裡最先結出果子的那一株?”杭帆問。
湊到近前觀察了一下,嶽大師似乎對這名搶跑選手不大滿意。
“恐怕不是件好事,”釀酒師冷靜評論道,“它的成熟期可能會剛好撞上天氣最糟的時候。”
沒有任何農業經驗的杭總監,隻能從都市居民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天氣糟糕?是指自然災害嗎?下冰雹還是刮台風?”
伸出手去,嶽一宛輕輕摸了摸新生的嫩綠色枝芽。
“不,”他說,“雖然煙台偶爾也會有冰雹和台風天氣,但蓬萊産區面對的最大困難,是下雨。”
書本上說,農人喜雨,因為“春雨貴如油”。
“最理想的狀況,當然是盡量都在春天下雨。”豎起一根手指,嶽大師對着他們頭頂的天空好一陣指指點點:“秋天下雨?那絕對是噩夢。”
雨滴會在重力作用下擊破果皮,并從别處的灰塵中帶來病菌。而潮濕的環境,又會令已經成熟的葡萄加速腐爛。雨水四處迸濺,還會将充滿黴菌的腐爛液體播撒向周圍的葡萄,肆無忌憚地侵染向那些原本茁壯健康的果實。
成熟季的一場大雨,對釀酒葡萄們而言,無異于是一場劫難。
“就算不在秋季,夏天裡的連續暴雨也會讓葡萄的品質出現問題。”
一說到下雨,嶽大師的臉上就立刻失去了光彩,他是真的有許多和暴雨相關的讨厭回憶:“葡萄酒的世界裡,不是有所謂‘好年份’與‘壞年份’之說嗎?這指的其實就是葡萄收獲那年的氣候差别。而降雨量的适當與否,正是評判年份好壞的一個重要指标。比如去年和大前年,就是非常典型的壞年份,因為雨水太多了。”
為追求細膩甜美的口感,新鮮而多汁,這是鮮食葡萄身為“水果”的必備屬性。但釀酒用的葡萄卻需得反其道而行之:果實中的含水量越少,糖與風味物質在果汁中的占比就越高,用它釀出的酒才會更加濃厚香醇。
“這就像是速溶咖啡粉和水的關系。”嶽一宛打了個比方,“如果把咖啡粉比作是風味物質的話,在一杯水加入一勺粉末,和往一桶水裡加入一勺粉末——你肯定不會覺得後者能好喝對吧?”
“其實我以為,隻有在生長期的葡萄才會大量攝取水份。”杭帆有些驚奇:“在果實接近成熟之後,它也依然會吸取這麼多不必要的水份嗎?”
盡管稍微有所克制,但嶽一宛的臉上多少還是流露出了一些看傻子似的憐愛神情。
“杭總監,”語重心長地,他拍着杭帆的肩膀道:“水,是生命之源。攝入水份,就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葡萄不是你那些設定好了程序就會定時關閉的聰明設備——它們隻有本能,但是完全沒長腦子。”
“隻要有水,植物就會一直一直地喝下去,直到把自己的根都泡爛為止。”
嶽大師把手一攤:“葡萄這種東西,就算變成了屍體,扔進水裡之後都還會繼續泡發到膨脹爆炸呢!何況是在活着的時候。”
這人的修辭技巧約摸是在地府裡學的吧。
然而,濕潤多雨,這正是煙台夏季的季節特點。
“但你之前講過,‘風土’氣候與土壤的結合,也是酒莊自身的命運。”杭總監不禁就要為面前的這些葡萄感到憂心:“可既然多雨天氣會損害釀酒葡萄的品質……”
那對于斯芸酒莊來說,這份命運,是否也有些過于坎坷了?
嶽一宛擡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
“是啊。”釀酒師說,“若是以純粹的消極視角來看,風土這種東西,就像是各家酒莊在賭桌上拿到的手牌:優點通常都很有限,缺點卻能排出五花八門的各種組合。”
他輕輕捏了捏杭帆的掌心——他知道,這是一雙可以在絕境中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因為他已親眼見證過這人所創造出的小小勝利。
“但是,杭總監。人與葡萄的不同之處就在于,葡萄隻能被名為‘風土’的命運所選擇,而人卻可以主動地對抗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