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為誘、以自己為餌,是一種計謀,但算不上不得不為的那一種。
作為指揮系的學生,姚定坤在首都軍校中被教導的第一堂課就是——
指揮要盡量保全自己的性命,指揮是一場戰役、一艘星艦、一個小隊的領袖與靈魂,指揮可以決定最終的成敗。
而第二堂課是——
為達成勝利,一切計謀都是可行的,隻存在優劣,不存在對錯。必要時,派出敢死隊執行必死的任務,也是可取的。
一切隻為了勝利,勝利才是最珍貴的。
他開始不解,之後疑惑,最後卻明白了些。
他是身先士卒,他是凡事都親力親為,但這不等同于他願意為了什麼事情就輕易抛卻生命。
他是惜命的。
不是為了什麼榮耀、什麼勝利、什麼成敗。
隻是因為,在這世上,他有牽挂。
他想要看更多,他想要做更多,他不甘心。
他不甘于平庸,他想要乘這東風,他有執念。
他确實堅信這點,即便被瑾軍長親自教導,他也并未改變。
可是,這一次,他為什麼會産生了“哪怕犧牲自己,也要将她送走”的念頭呢?
可是,當下,他怎麼會因為她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就舍去所有念頭、沒有任何保留、過于充分地執行貫徹這個“吸引它們的注意力”的指令了呢?
他不知道,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不對——大概,那時、狠下“那個決心”那時,他也是過分決絕的吧。
他總是在不該果斷的時候過分果決,他總是不過腦子就輕易下定足以影響他往後一切的決定。
他撒着血,就像在星艦上揮斥方遒、号令指揮千衆人。
他昏了神,就像在老家的小酒館聽他們講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在他眼中,銀色的月輝、漫天的星鬥,合着這舞動的層層褐影,竟好像一場滑稽戲的開場,總有人放着彩花炮,然後總有人踩着碎花屑滑倒,觀衆們的笑聲就這樣此起彼伏了。
是啊,對啊,他就是個滑稽戲的演員嘛。被迫披彩上場,被迫執行某種狀況百出的糗事,抛卻所有顔面,抛卻自我感受,抛卻自我認知,無盡誇張,無盡做作,無盡庸俗,隻為逗笑場下的人,隻為讓他們滿意,最後淪為一場笑談。
在這一刻,他福至心靈,他茅塞頓開。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
枯藤伺機而入的鑽心疼痛并不是痛,反而算得上慰藉。
迷幻麻痹的虛無脫力感也不是昏,反而算得上享受。
——如果他毀滅,無論是以何種方式毀滅,那反而算得上是一種解脫。
他便不必選擇,不必糾結,不必左右為難,不必在夜裡驚醒滿臉是淚了。
原來不是她或她的指令有多麼重要,而隻是恰好正中他自己都還未意識到的下懷。
可是,為什麼又有一道光亮了。
他不能閉眼,他直勾勾地盯着,他被晃得眼睛被什麼迷蒙模糊。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不該錯過這一幕。
而這一幕确實盛大壯麗,比他曾眼見的深空天象還要浩瀚華麗。
他看見一團銀絲纏就的金光,就像是那遠在天際的月亮被摘下。
那光芒好像隻有橄榄般微末,又好像壯大地如同一個天體。
這是奇迹,是異象,是天體墜落,是最後的光爆。
然後所有的枯藤都開始戰栗,拟人化地非常形象地戰栗。
光芒所到之處,褐色的枯敗的大血藤竟刹那間灰飛煙滅,連掙紮或者苟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
最後,那團光芒一往直下,劈開那條不知何時出現的尤為鮮紅的粗壯的光澤的暴飲暴食大腹便便的紅藤。
緩慢又快速。
淩遲又斬首。
曾屬于他的那些殷紅血液從紅藤的斷口汨汨而出,将這月華染上了些許蒼涼意味。
他仿佛聽見那大血藤發出了綿長的呻/吟,這是它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聲響。
真是個完美的收尾,幹淨利落,又餘音繞梁。
這場戲,是不是,過于夢幻了。
這不是幻覺嗎?
他真的還活着嗎?
那團光芒終于漸漸淡去。
真實的山間冷風呼嘯而至,給了他一些清醒。
可這還是不真實。
那手中握着天上月,身披銀輝,目可納山河,璀璨發光的天上來客,怎麼會降臨在他的面前呢?
這必是虛幻。
“姚定坤,我的胫骨還是腓骨好像裂了。”
北辰星環的記性并不算太好,她不如邵歡那般過目不忘。盡管邵歡說她是誤解了大腦記憶機制,不是她沒記住,而是她沒有設立索引并按照索引去調取。
北辰星環本來不怎麼信,但是此刻她信了。
因為她竟然清清楚楚記起了曾經苦苦抗擊大血藤入侵的那顆異星上的那些本土生物。
而她成功找到了其中一種,正隐匿在這月華銀輝之中。
看似不起眼,看似弱小如蓬草,看似在這岩壁上孑然獨立、苦苦求存。
但這樣的生命亦具有巨大的力量。
難以置信的力量。
她用嘴咬去了右手的已然殘破的手套。
她念了聲抱歉,又念了句謝謝,穿透那如同屏障的月華銀輝,切實地摸到了一顆光滑的圓球形的果實。
她沒有敵意,她盡可能平穩呼吸。
她用采撷茄科果實的手法用巧勁一轉,那果實便與果柄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