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邱穆親眷下潛腸之毒是程先生的主意,為的就是掣肘邱穆,以防他會審之際吐露對肅王不利的消息。
昨日宋霜洵權衡之下,讓獄卒隻下了一人的分量。四個人誰拿到就自認倒黴,反正潛腸的毒性不算烈,至少五日之内不會毒發。
木已成舟,邱露執再如何求他,他也隻能硬起心腸想法子抽身離開。
宋霜洵裝作關切的模樣,安慰道:“娘子快請起,我這便差人去請醫士來,邱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露執沒有想到他答應地如此幹脆,心中喜不自勝。她覺得宋霜洵應是顧念兩家長輩相交一場,才沒有選擇袖手旁觀,她總算是求對了人。
宋霜洵轉過身決定遁去,卻聽露執又叫住了他。
“宋大人!”
他停在原地回頭望,露執正向他額手加禮,她眼睛裡有淚光閃動,話音帶上了一絲哽咽,“萬謝大人今日深恩。”
宋霜洵生硬的調開視線,“不必言謝。”
他加快離去的步伐,倘若再跟露執多講一句,自己那個心軟的毛病恐怕又要跳出來主宰他的決斷。
再忍幾日吧。他在心裡替露執歎了口氣,等邱穆松了口,不再為了保全東宮一力承擔全部罪責,等三堂會審結束,一切自會有個平順的收煞。
*
從肅王居處複命回來已過了大半日,想着牢中的邱娘子此刻估計還在苦苦等待他說要尋來的醫士,宋霜洵不免有些心虛。他生平最怕見到旁人對自己失望的眼神,心思轉來轉去,可總也想不出個萬全之法。
“左侍郎留步。”
他騎在馬上,一輛裝潢華貴的白玉車駕與他擦肩而過後又停下,一人撩開綢簾,露出的側臉清冷如神。
兀自不發一語,隻将目光緩緩轉向他。
宋霜洵展眉一笑,“喲,是小謝侯啊。”
簾内謝屏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是誰讓你給邱穆家眷下毒的?”
這好像是興師問罪的意思,宋霜洵攤了攤手,誠實地撇清了自己,“都是程先生和王爺的主意。”
宋霜洵笑笑問道:“小謝侯不是假意和邱家結親嗎?怎麼事到如今,還如此在意她們的死活?”
謝屏别過了臉,看向窗外,“我怎麼會在意。”
“不在意嗎?”
宋霜洵握緊缰繩,聲音突然加重了幾分,“倘若不在意,為什麼還要私自買通獄卒打點好一切?區區孩童的把戲,小謝侯當真以為我渾然不知嗎?”
他的話铿锵有力,聲聲入耳,謝屏不妨被他戳破心事,視線迅速撇到了一邊,他還想以謊話掩飾,宋霜洵卻根本不給他置辯的機會。
“謝子護,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未免太擰巴了。”
“那匣中的毒是程先生給的,五日之内是死不了,五日之後……就看天意了。”說罷,宋霜洵不再與他纏夾,自顧自地揚鞭勒馬而去。
馬蹄聲愈發渺遠,謝屏昏昏然的端坐着,全身氣力好似抽離殆盡。
他确實很擰巴。
他在心中一遍遍诘問自己,明明邱露執已經把他害得夠慘了,為什麼還是會下意識的對她心軟?
難道要再一次忍受她的撻伐,任由她拿起刀刃,無所顧忌地揮砍他的真心嗎?
從前在她那裡飽受的疏離和冷遇竟全然忘了嗎?
他的前半生中,從未像今日一般厭惡自己。
他短促的合上了眼,腦海中又翻湧起上一世的回憶,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叫嚣着破開心防,濃烈而刺骨。
成婚第二年,他才知道兩年裡露執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湯藥。
成婚第五年,他偶然發現露執房間裡塵封的碧色箱籠半開,裡面滿滿當當塞的都是和陸拂往來的書信。
成婚第六年,他被她推落崖底,葬身陰司。
……
白日裡,邱露執是柔順端莊的侯府嫡妻,把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到了深夜,就獨自一人抱着那些書信發呆,為另一個男子輾轉難眠。
他從前總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
兩人的婚約不過是順應長輩之命,湊成一對世人眼中門當戶對的少年夫妻。
那些風花雪月的情意并不是必需品,隻要能相敬如賓,彼此扶持着走下去,就已經算是和美的一生了。像車輪一樣轉過既定的命途軌迹,周而複始,穩穩當當,永遠不會出錯。
可是誰也不會想到,他是真心愛慕她的。
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燕爾新婚,重重燈影搖紅,他手持如意挑開覆面喜帕的那一刻,她輕淺的呼吸驟然落在他手腕,繼而揚起一張茫然無措的臉。
那一晚的旖旎已經逐漸模糊,可露執在那時說的話,他卻記得分外牢固。
她說:從今往後,我會盡我所能在你身後幫扶,侍奉長輩,打理庶務,都無需你操勞。
她說:不管往後的路順遂與否,我都與你同心同德,和衷共濟。
她說:子護,我是木讷少言的人,倘若做了什麼惹得你不快,望你一定要告訴我。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話其實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隻要說服了自己,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從此就能糊裡糊塗的同他過下去。
她說同心同德,和衷共濟,卻偏偏不說兩心相印,不說白頭相守。
馬車碾踏過四散的梨花,在市井人流中穿行而過,謝屏垂眸望着綢簾之外的街巷,正是一片落英滿地,才想起如今已是春暮了。
雲霞燦爛,近如可攀,謝屏稍稍探出窗外想接住風中裹挾的落花,可是花瓣飄飄灑灑,揚起又落下,始終沒有一片停駐在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