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娘子眼角舊傷未愈，您若執意鬧到縣衙...“她故意擡高聲調，“驗傷時少不得要脫衣查驗全身。”

話音未落，那绯衣女子冷聲接道：“毀妻面容觸犯'毀傷'罪，按律當判義絕！”

“這是娘臨終前給的...”那婦人自顧自地說着，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簪頭蓮花，“那日他掄着殺豬刀說要在我臉上刻真蓮花，是這簪子擋了一下。“

邱露執細看她手中緊握的銀簪，斷裂處兩道交錯的劃痕，的确像是被利刃劈砍所緻。

王屠戶适才被露執清淩淩的喝聲驚住，待看清是個纖弱少女，油臉上橫肉亂顫：“老子管教婆娘，也輪得到你來多嘴！”

“若真是家事，為何要搶她亡母遺物？“绯衣女手上力道加重，捏的王屠戶龇牙咧嘴，她轉而對露執道，“煩勞姑娘，驗一驗她身上是否還有舊傷。”

“什麼亡母遺物？那是她的陪嫁，本就是老子的東西！”王屠戶忍痛甩開她的桎梏，便要上前将露執推搡到一邊。

那婦人竟不知為何發了狂，猛地擡手将斷簪比在了頸前，發髻淩亂着，身軀也在顫抖。

“我、我要與你和離！”

王屠戶被她的陣勢驚退幾步，到底不願在外惹眼，盤算着回了室院關起門來再修理她也不遲。遂又壓低聲音，“芸娘，你中邪啦？跟我回家！”不待衆人反應，他一把提溜起那婦人肩膀，拽着她手臂往外拖。

“好！便是要與你和離！”露執身後傳來紙張摩挲聲，绯衣女倚着門框輕笑，手上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張雪白的狀紙。

“這陳氏銀樓的并蒂蓮簪，佑昶三年就值五兩。“她指尖轉着支湘妃竹筆，筆走龍蛇，當場寫下和離書，口中還念念有詞：“依《戶婚律》第七款，毀妻财物、傷妻體膚者，妻可攜嫁妝歸宗。”她蘸着胭脂鋪借來的朱砂壓在紙上，“這官司縱然是你告到刑部也……”她狡黠一笑，“我倒忘了，人家也沒空管你這勞什子破事。”

“空口無憑！“王屠戶皺眉，“你有何證據認定她身上的傷是我打的？”

邱露執突然掀開芸娘的衣袖，露出臂彎處觸目驚心的燙痕，引得圍觀衆人皆抽了口涼氣，“不如請惠民局大夫，查驗這些傷痕是否與王家竈上鐵鉗吻合。”

人群中一個肌肉虬結的短衣男子此時擠到了中間，忍不住道：“我作證！上月初八王大有在我這特意打了把鐵鉗，這傷痕的寬度，看着與那把鐵鉗有八九分吻合。”

绯衣女亦乘勝追擊，“這銀簪斷口處的裂痕宛然在目，你不承認，何不解下腰間的殺豬刀來比照？“

她筆尖微頓，“這世道女子身上的傷，一筆一筆賬，合該變成紮向惡人的刀。”

“你們……”王屠戶眼見着衆人摩拳擦掌，皆是一臉義憤，心中終于生出幾分恐懼，“我改日再找你們算賬！”說罷，便丢下芸娘悻悻穿過人群溜之大吉，幾個年輕氣盛的後生叫喝着追将出去，不一會遠處隐有哀嚎聲起。

露執望着芸娘，她手中的銀簪在暮色中泛着柔光，有些像從前阿娘為她戴上的那支及笄禮簪。

“今日之事，若來日去到縣衙，也請諸位街坊做個見證。”绯衣女攙起芸娘，向在場衆人一一拱手。

露執點了點頭，“律法如舟，載得動天下沉疴，但也要執槳人看得清水下暗礁。”她對上绯衣女明亮的眼神，忽而心生好奇，“敢問姊姊是做什麼行當？”

“狀師。”

“四海山川、穹天碧日下，為這天下女子抑或是天下苦心人，争一個公道，蕩一條明路。”

她語氣铮铮，露執為她眉宇間激揚之意所動，心下暗暗叫了聲好。那绯衣女眉眼帶笑，“我觀姑娘言談，想必也是出身書香世家，今日敢不顧安危替弱者出頭，便已勝過那些高門閨秀太多。”

露執赧然，“姊姊過譽了。”

绯衣女疊好狀紙塞進袖籠，望着露執認真道：“我叫蘇五，若哪日姑娘客遊燕都，或願跟我做一樣的行當，不妨到西街澄心巷來尋我。到那時，自有香茗美酒恭候。”

一樣的行當？

露執不解自己為何心中那樣激蕩。

後來她才明白，那是終于找到自己重來一世之後真正的志向，因這志向而油然升起的、一種雀躍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