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照兒徑直走向黃爺,低頭一笑,脊背挺得筆直。
她緩緩說:“方才這位小哥隻說了好處,卻不說不好。這屋子雖靠碼頭和官道,可往來人聲嘈雜,孟母也知三遷住處,隻為孩子擇一個清淨之處。”
梁照兒又向左走了兩步,環視四周,轉身又道:“屋子倒是寬敞,上下兩層。可說句不中聽的,稱得上又大又破,請兩個人來打掃隻怕也得花上兩三日才能收拾出來。尋常人家不過三四口人,租個一進的小院都足夠了,這樣的屋子隻能租給做生意之人。”
“黃爺,都說您是個實誠人,可别打量着蒙我妹子!”張虎見關大娘和梁照兒一個扮白臉,一個扮紅臉,生怕她們受人欺負,立刻掀起袖子露出健碩的膀子。
玉梳聞言哭笑不得地将他趕到一邊,又笑着說:“黃爺,我這妹子說話直,多有得罪。不過,她有兩句倒是實話——這樣大的屋子一時半會難賃得出去。”
“這位娘子生了一張好利的嘴,”黃爺這才回身看着梁照兒,他斂起挂在臉上的笑容又道,“不知諸位想要黃某如何?”
梁照兒伸出三根手指,“房租減三成,我便租下這鋪面。”
“娘子壓價太狠,總要讓些利給我們這些混口飯吃的人,”黃爺盯着梁照兒,扳下梁照兒的一根手指,“兩成,再少了房東亦不願。”
梁照兒倏爾一笑,“成交。”
那小厮讪笑着上來說:“既然商議好了,那小人便回去準備租契文書。”
見黃爺和小厮離開,玉梳才憂心問道:“照兒,這鋪子一租就是一年,租金盡管砍了兩成,總歸也不是筆小數目,要不再瞧瞧别的?”
“我瞧着這屋子不錯,娘子是個有魄力能成大事的,咱們就别在這亂攪和了。”張虎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滿意道。
張虎還是習慣稱梁照兒為娘子。從前在崔家,梁照兒算主,他算仆,雖說如今到外頭來了,他一時也轉不過來這想法。
梁照兒心中有自己的思量。
遇水則發這句話可不是單純的風水迷信。水路不管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重要的運輸方式,靠近江河之處,不僅交通便利,商業也會更加繁榮。雖說因着前朝戰亂,運河荒廢許久,可如今政通平和,重啟運河是遲早的事。
趁着低價租入,屆時不愁賺不到銀子。
“這屋子下層做買賣,上層用作民居,省了租鋪面的錢,我瞧着倒很合适。”梁照兒思忖半晌道。
見梁照兒都這麼說了,玉梳也不好再掃興,轉而道:“等收了鑰匙,我再來替你好好打掃一番,不然斷住不得人的。”
雖找定了鋪子,可擺攤的生意還得照常做,不然隻怕養不起自己和房租。
近來天氣涼了,冷的吃食賣不出價格,梁照兒便跟關大娘學着做馎饦。
說起馎饦,曆史可就久了,最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記載。梁照兒常聽人說馎饦,卻不知具體是個什麼吃食。她瞧着關大娘将一大塊面團擀成薄片,再切成小塊或小條下進沸水中煮熟。撈出來後,又加入蕪菁等蔬菜,最後澆上調料。
梁照兒一瞧,倒和後世的面片和刀削面有些類似。
她嘗了一口關大娘做的,疑惑道:“大娘既做的一手好馎饦,怎得不自己擺個攤賣馎饦?”
“嗐,早年間嫁給他爹,一門心思地在家相夫教子,哪裡想着去做這些。後來要拉扯着兩個孩子,身上又沒本錢,想做也做不成,”關大娘蓋上鍋蓋,歎了口氣又說,“早知後來這些事……當初應該也去做的。”
梁照兒默然地點了點頭。
二人在臨街處臨時用油布拉了一塊天幕,又支了爐竈,架上一口大鍋用來煮馎饦。一旁的案上,還擺着幾隻小罐子,裡頭盛着花椒、胡椒和草果,尋常的鹽、糖之類的調料一應俱全。
關大娘在鍋前煮馎饦,梁照兒則負責調味。
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馎饦就被梁照兒端上食客的餐桌,她笑着說:“若是覺得調料給的不夠多,隻管到前頭去加。”
顧客低頭瞧着面前濃郁的高湯裡頭飄着幾片白花花的馎饦,又輕輕一嗅,好鮮的味道!
“可是鲫魚湯?”顧客問道。
梁照兒站在案前,聞言笑着擡頭,“客觀好靈的鼻子。是早上在碼頭上漁人處買的新鮮鲫魚,将它拆骨放在油鍋裡一炸,再擱上蔥、姜、蒜、酒小火慢炖一個時辰才得的這湯底。”
顧客點了點頭,“街上食攤雖多,可像你們這般用心的卻少見。”
梁照兒順勢推薦起還未開張的食肆,“我在卸鹽巷靠近瓜州港的官道邊上有一個食肆,不日便能開張,若是客官吃着好,得空也可去那兒瞧瞧,給我攢攢人氣兒。”
那客人聽她這麼說,也表示自己已經記下了位置,會時常光顧。梁照兒并不深究客人是否真的會來,又轉而向其餘的食客宣傳起食肆。
她在揚州根基尚淺,隻能以量取勝,說不準哪位顧客一時興起就來光顧了。
天色漸晚,趕在太陽落山前,梁照兒和關大娘将早上預備的三大塊面團全賣光了後,便将東西收好。近日收成還算不錯,梁照兒也計劃起将食肆重新修整一下。
那鋪子一樓是全部打通的,沒有一絲隔擋,全憑她自由發揮。
這格局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總之全賴店主人的品味,不然桌椅堆在一處難免顯得擁擠。
“到時買上幾架插屏,将一半桌子隔開才好。”梁照兒說道。
關大娘适時地給她潑上一瓢冷水,“先買些簡單的物件擺着,等你有結餘時折騰旁的。”
一場秋雨淋漓不盡地下了好幾天,才等到個天晴的好日子,梁照兒便去了牙行跟黃爺簽租契。
“黃爺,我還有一事得弄清楚。”梁照兒拉長語調說。
黃爺站在櫃台裡面扒拉着算盤,挑眉問道:“娘子不妨直言。”
梁照兒又問,“簽了這租契,租金可會無故上調?”
黃爺擺了擺手,淡然道:“自然不會,既是白紙黑字同娘子立下契約,就沒出爾反爾的道理。”
梁照兒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多謝黃爺。”
她将租契和鑰匙放好,就回了明教巷收拾東西,來的時候孤零零的一個小包袱,走時卻多了許多東西。
玉梳正替梁照兒收拾着關大娘給她新做的一身秋裝,忽而坐在床邊感慨道:“你說,我才見你的時候,黑黑瘦瘦的一個小人兒,連衣服都撐不起來,滿臉的倔勁……如今都要出去自立門戶了。”
“好玉梳,怎麼忽然說起這個,可是舍不得我走?”梁照兒攬住玉梳的肩膀,從背後将她匡進自己懷裡,柔柔道。
玉梳轉過身,用纖長的食指戳了戳梁照兒的腦門,“從前這般叫也就算了,如今還不叫阿姊。”
梁照兒笑着起身坐到桌邊,拿起一塊雲片糕塞進嘴裡,笑晏晏地望向玉梳,“也不知張虎上輩子修了什麼福氣,竟有幸娶了你這位人美心善的娘子。”
“如今還不是呢。”玉梳啐了她一口,紅着臉說道。
梁照兒斂了吊兒郎當的模樣,正色問道:“婚期定在什麼時候?”
玉梳扳着指頭數了數,又說:“立冬之前吧,等到了年關事多繁忙,也抽不出什麼空,若再拖下去就隻能等到年後了。”
梁照兒望着玉梳耳邊垂下來的發絲,怔怔道:“到時我親手做一大桌子菜,讓你做揚州城裡席面最出彩的新娘子。”
玉梳一邊疊着衣服,一邊沖她寵溺一笑,“那我可就等着了。”
幫梁照兒搬家那日,張虎帶着他兄弟張龍也來了。張龍是個有些木讷的黑皮漢子,不如張虎能言善道,隻是默默站在一旁守着。
“阿兄,别臉紅了,快來幫忙擡東西。”張虎沖着張龍嚷道。
聞言,其餘三人一齊望向張龍。
臉紅了嗎?一點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