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伶夢猛地擡頭,撞見哥哥眼裡藏着的了然,他分明不信“官員贈送”的鬼話,卻偏要順着她的謊往下說。
喉間忽然發緊,她轉身摸了摸車軸,木頭上還帶着新刨的木香:“等咱在西市支起攤子,賺了錢給你換身新衫子,别總穿補丁摞補丁的。”
她指尖蹭着推車邊緣的木紋,眼裡映着跳動的燭火:“明日上朝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等熬出個模樣……”
喉間忽然發緊,她咽了咽口水:“到時候做了大官,請十幾個小厮在這院子裡灑掃,再把娘從黎陽接來,冬天屋裡生上火盆,她老人家就不用再咳得整夜睡不着了。”
昭妹轉身時,指尖狠狠蹭過眼尾,鹹鹹的淚混着木頭的清香,刺得眼眶酸澀。
次日卯時三刻,秦伶夢對着銅鏡正冠帶,銀簪子在晨光裡晃出細窄的光。
早朝的金磚地凍得人腳尖發木,文官們的朝服在風裡晃成青灰色的浪。
秦伶夢往人群裡蹭了蹭,耳尖飄來幾句碎語:“新科狀元?瞧着倒像個沒見過世面的。”
“六部向來是個爛泥塘,她能蹚多久?”
話沒聽完,尖銳的“陛下駕到”便劃破殿内的嘈雜,玉圭碰在朝靴上,響得人心驚。
女帝的龍冠垂旒在燭火下晃蕩,奏對聲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在金磚縫裡。
秦伶夢盯着自己靴尖的泥點。
今早趕路時踩了水窪,還沒來得及擦……
正想着,忽聽見“狀元娘子”幾個字炸在耳邊,渾身的血猛地往頭頂湧。
“陛下,此女傲慢無禮,竟要下官等放下公務教她規矩!”
前日甩給她簿子的青衫女官忽然跪地,笏闆磕在地上發出脆響:“六部法度森嚴,豈容這般懈怠之人敗壞綱紀?”
話音未落,又有幾人跟着跪倒,朝服下擺拖在地上,像鋪開的灰黑色蛛網。
秦伶夢指尖掐進掌心,那些堆成山的卷宗,她昨夜熬到子時三刻才啃完,朱筆批語寫滿了三頁草紙。
此刻卻被說懈怠……
她喉間發緊,卻見女帝垂旒微動,鳳目透過珠串掃過來:“秦卿,你且說說,可有此事?”
殿内寂靜如冰,唯有漏壺滴水聲清晰可聞。
指尖松開,笏闆被掌心汗漬洇出淺印,她擡眼時,聲音竟比想象中穩當:“陛下,臣初入六部,确因不懂規矩多有叨擾……”
“但臣每夜皆将公務整理成冊,批語皆按《六部則例》所注。若有謬誤,懇請陛下與諸位大人指正,臣當閉門苦學,絕不敢懈怠。”
“倒是那些說着講規矩,卻沒幹好相應職責的,六部倒是容不下……”
女官們面面相觑,青衫女官的臉漲得通紅。
她忘了這新科狀元雖生得文弱,骨子裡卻帶着辣子般的狠勁。
女帝垂旒下的鳳目眯起來了幾分興趣:“秦卿這話,可是要查六部?”
秦伶夢跪地時,膝蓋硌着金磚的棱角。
比這更疼的,是昨夜翻到後半夜的賬冊裡,那些對不上的數字。
她擡頭時,發簪上的蘭草墜子晃了晃,忽然想起昭妹說過:“爛泥塘裡要想站得住,敢冒尖,才有人怕。”
“陛下,臣愚鈍,卻知‘規矩’二字不是拿來堵嘴的。”
她的聲音撞在殿柱上,驚飛了梁間雀子。
“若六部上下皆遵法度,何懼徹查?若有冤屈,正該借這機會清一清。省得有人說閑話,畢竟我一個初出茅廬的人,都聽到了不少閑言碎語!”
目光掃過方才跪地的女官們,袖中指尖掐進掌心:“至于臣不懂規矩……”
忽然笑了笑:“臣昨夜抄《官箴》時才知,‘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才是最大的規矩。”
女官們的竊竊私語像熱油裡濺了水,“滋啦”炸開又猛地噎住。
女帝忽然拍案而起,巴掌重重砸在禦案上:“好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既然你想查,便讓大理寺來查!”
頓了頓,聲音裡添了絲冷意:“若查不出東西……你這狀元娘子……就要發配邊疆了。”
“謝陛下!”
她叩首時,額頭碰在金磚上,卻沒覺得疼。
比起六部堆積如山的爛賬,這點疼算什麼?
擡眼看見青衫女官攥緊的笏闆在發抖。
退朝時,六部同僚們的目光像芒刺紮在後背,卻聽見有人低罵:“瘋了吧,真要查?”
“陛下從前最信咱們的,今兒怎麼偏聽那丫頭片子的?”
“偏聽?”
楚大人淡淡道:“你們六部的賬冊,當真以為陛下沒看過?”
目光掃過幾人驟變的臉色,忽然冷笑一聲:“人頭稅少了三成,漕運糧冊錯漏百出,這些爛賬堆在那兒,陛下缺的不過是個動手清的由頭。”
“可她一個新科狀元……”
有人呐呐開口,滿是不服氣。
“錯就錯在你們惹了不該惹的人。”
楚大人指尖敲了敲廊柱:“白苡大人她都不留情面,你們算什麼?”
“姓楚的,少在這兒說風涼話!”
青衫女官忽然拔高聲音:“你幫她證明,她也沒給你什麼好處!”
楚大人轉身時,朝靴碾過地面,脆響裡帶着冷意:“好處?我從來不收好處,我也不幫任何人,我隻是說了句公道話。”
楚衡沒再理會身後的議論,默默離開。
剛到家的秦伶夢,推開院門時,屋裡黑着燈,昭妹的木推車歪在牆根,車鬥裡的陶罐撞出細碎的響。
“哥?”
她喊了聲,指尖剛碰到木門,就聽見裡頭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昭妹推門進來時,左腿明顯使不上勁,褲腳沾着泥,卻還笑着從懷裡掏出個布包:“瞧瞧,今兒賺大了!”
一袋倒出來後,滾落在桌上,混着幾顆熟芝麻。
“哇塞!生意這麼好?!”
秦伶夢拿起碎銀,眼裡冒着光。
昭妹有些慚愧笑了笑:“我做得太難吃,攤子被掀了,還被踹了一腳,鬧到了大理寺,那人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