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策似乎感到他們這種大驚小怪的态度相當無聊,“一隻病狼,死就死了。”,他削着梨,看獸醫跑前跑後,驗狼糞,狼毛,把犬舍的地皮刮下來半層。一個老頭蹲下來,細細瞧着地上破碎的翡翠珠子,發出半聲驚歎。
姬暮野一下站起來,“是什麼有問題?”
“這個。”老軍醫顫巍巍捧起碎玉:“……這東西上,有守江纏絲蟲的味兒。”
“什麼東西?”姬策追問一句。
“是種罕見毒物,制備淘弄極其費事,淘後,有龍腦香味,如遊紅絲,溶于金石,遇體熱便化無形,積半年可蝕心脈。”他瞥見姬暮野瞬間慘白的臉色,聲音有些發顫:“少将軍,這味毒藥,一粒便價比千金。”
姬策聽明白了老軍醫話裡隐意,他瞧着表弟臉色,眼神忽而銳利如刀,“你照實說,這東西到底是誰的?”
“陸尋英。”姬暮野啞聲開口,他嗓子受過傷,壓低了聲音聽起來像是暧昧的咕哝。
姬策的梨肉砸進雪堆。他抓起半截手串對着日頭細看,這時候小狼涼透,冰裂紋裡果然凝着蛛絲般的紅痕。"陸家小子戴了多久?"
"四年七個月。"姬暮野扯開領口,那道貫穿鎖骨的舊傷疤突突跳動。懷裡的狼崽漸漸冷了,他想起陸尋英用這手串纏着白玉箫把玩,說翡翠涼意能鎮住咳疾。
姬策突然放聲大笑,笑裡卻結着冰碴:"好個明德皇帝,好個一石二鳥。"他在木樁上錘了一拳,驚得馬群騷動不已:"既拿陸家小子當人質,又要他替父受過。"
"你早知道?"姬暮野攥碎半塊翡翠,純綠玉石之中,紅線絲絲遊動,好像活物。
"我知道陸玉曉把兒子送進宮那天,羌笛吹了整夜。"姬策踢開狼屍,陰影爬上他眉骨那道陳年箭疤。
暮色漫過雪原時,姬暮野給小狼刻了墓碑。姬策摸出姬暮雲給他留下的犀角杯,對着杯底銘文"同袍同澤"發了會兒怔,澆酒在地,他換了附佘話嘀咕——西北和附佘是死敵,可偏偏所有北方人都覺得,隻有那些突兀的彈舌和喉顫,才能上達天聽,去到狼狍鷹虎所在的馬神睡鄉之中。
姬暮野聽真了,那是一句牧人古歌,聽姬策低低唱着,“來世做獸,萬裡奔騰。”
他拍拍手上的木屑,靠着墓碑坐下,“我要上京一趟。”
“還去?來回上報折騰,信使就得三兩個月功夫,再說,用什麼理由呢?”
“我自己去,不用報。”
“邊将無诏入京,要掉腦袋的。”姬策瞪他一眼,“你活膩歪了?”
姬暮野不說話,姬策好像明白過來什麼,“……為了陸家小子?!”
“嗯。”姬暮野沉聲,姬策的恨似乎比他還深,因他生性孤高,最恨受騙和背叛,往前十年,他寵陸尋英寵得像自己親生弟妹。姬策側臉看他半晌,恨恨啧一聲,擡腳踹翻酒壇子。
“你來日死在心軟上,沒人給你收屍。”
姬暮野彎彎唇角,“你怎麼像陸尋芳似的。”
姬策見他轉移話題,就知道自己勸不動,隻好給他找補,“也行,你去,陸二若死,北疆這盤棋......就不好下了。"
後半句淹沒在呼嘯的北風裡,像聲歎息。
雨鞭抽打城磚的聲響裡,姬暮野望見寒江城堞垛上浮着層青苔。他勒住躁動的,玄甲縫隙滲出的血水在鞍鞯積成淺窪——這是南下第七日,距京畿尚有三百裡。
"将軍,馬蹄印深了三寸,不是中原蹄鐵,是北方客人麼?"
清淩淩的嗓音自霧中蕩開。姬暮野按刀擡頭,見城樓女牆後轉出抹素色身影,十六骨竹傘沿垂着雨簾,卻遮不住傘下那雙洞悉一切的眼。來人是個秀美女子。翡翠禁步壓在雨濕的裙裾上,每步都驚起銅鈴輕響,像在丈量他與城牆的距離。
"讓道。"姬暮野甩開兜鍪,雨水順着眉骨淌進護頸。
女子傘面微傾,露出檐角鐵馬叮咚作響,“将軍冒雨單騎南下,難道沒了斥候傳軍報?”
姬暮野皺眉頭,覺着她面目有些熟稔,他重重将□□垂下,刀鞘撞上泥地的悶響驚起寒鴉。
“與你無關,開城放人。”
"诶,莫急。"淮瑤的繡履踏上積水的垛口,驚碎水中倒影,戰馬在雨中打了個響鼻。姬暮野望着女子随身佩劍上"關中督糧"的銘文,聽着她清淩淩的聲音落在耳朵裡,好像寒江城的雨霧。
"我兄長常說,狼是有血氣的獸,不當死在陷阱勾叉裡。"禁步蕩開雨簾,脆得逼人,她轉身,露出身後洞開的城門,"将軍不妨進城先喝盞姜茶,畢竟……"她側臉被雨霧蒙得模糊,唯嗓音清透如冰裂,"從寒江城到朱雀門,可夠跑死三匹好馬。"
“我是寒江城的淮瑤,将軍請進。”
姬暮野忽然明白過來,為何覺得她面目如此熟稔——她是校場上和自己一起搏虎的淮岑的妹妹!
燭芯"噼啪"爆開火星,姬暮野的刀鞘正壓着青磚地縫——他進屋裡也沒解刀。
"認得我?"跳動的燭火在他眼底淬出兩點寒星。
淮瑤腕間羊脂美玉蕩出冷光,"北地玄甲映雪,姬将軍搏虎那日,我兄長飛鴿傳書說了三張紙。"她忽然傾身,燭焰在眸中碎成星子,"倒是将軍不識得我——去年盤龍節,陸元帥案頭那幅《寒江獨釣圖》,裱畫的素絹還是我送的。"
姬暮野的指節在刀柄烙出青痕。“讓我過去,你我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淮瑤纖纖的手指頭将茶船推過案幾,驚起半簾煙雨,在窗外遙遙地晃,
"可無诏擅離天涯關,按律當斬。兄長喜歡您,我也不願看着将軍赴死。"
姬暮野盯着浮沫中自己的倒影,喉聲如沙礫:"死罪我擔。"
"單騎配西北魚符入京,那是謀逆。可若是寒江城主的貼身侍衛……"她忽然輕笑,一時奪人心魄,滿室風雨聲都輕,"姬将軍,這個貼身騎從,你當不當的?"
更漏滴斷寂靜,姬暮野換上寒江城守備的行頭。他最後回望,見淮瑤剪斷的燭芯落在《雪獵圖》上,慢慢灼穿"京城"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