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姬暮野勒住缰繩,松木氣息混着血腥味漫過來,"下毒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陸尋英袖中玉箫撞出清響:"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月光漏進他半垂的眼睫,姬暮野盯着那點晃動的銀輝:"既然知道,為何不回西北?"
"你從會走路就開始學制衡之術……"陸尋英突然轉身,玉箫尖抵上鐵甲心口,"不信你看不出,棄子本該是這個命數。"他嘴角噙着笑。
縱千山突然踏碎枯枝,驚起寒鴉撲棱棱掠過亭角。姬暮野臂彎猛然收緊,陸尋英後頸撞上他護心鏡,聽見鐵甲裡傳來悶雷般的心跳。他感到莫名的燥熱心慌,掙開他跳了下來,姬暮野跟着。
“父帥何等人物,豈能輕易讓人掣肘。”姬暮野聽見陸尋英的聲音,不尋常的冷,滿山正是深冬時節,風凜吹,樹亂舞,音聲和鳴,宛如冰淩墜落,他猛地擡起頭來看着陸尋英,純黑的眸子裡卻有火在燒。
“我們都是天家的棋子。”看了好久好久,他忽然冷笑一聲。他的冷笑比陸尋英的冷更為可怕,他的手掌在刀柄上收緊,手背上青筋暴露。陸尋英說得沒錯,他是何等人物,隻一句話就洞窺了紫雲宮裡那逼人的野心。
這年他十六歲,但他的話還沒說完。
“我們都是天家的棋子。你父親不是因為害怕賀蘭明珠,才延慢送糧,宣撫使也不是因為判斷失誤,才阻攔進兵。”
“我父親必須死,我哥哥必須死……或許我也應該死。”他的眼神逐漸染上一種不尋常的陰冷,但是隐而不發,因此分外攝人,“因為西北不能同時有陸家軍和姬家軍,你姐姐也永遠不能嫁給我哥哥。”
陸尋英垂眸,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但他又說,“你不必做棋子。”他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光動人心魄,“你既然活了,就要為自己争個去處。”
“那你呢?”姬暮野忽然毫無征兆地問道,他向前逼近幾步,跟陸尋英幾乎貼在一起,他的胸膛擋住了冬月裡呼嘯的冷風。
“我是天家的棋子。”陸尋英輕聲說,他手指在虛空中逡巡,“為将者不會被一顆棋牽制,所以,我也是父帥的棄子。”
他身子單薄得好像風一吹就要吹去。兩人之間頭回這麼面對面站着,沒有敵意,沒有相互挖苦,陸尋英的聲音輕輕的,“我做棋子就好,你不必做,天教你活,你要手刃血仇,你要揚名立萬。”
姬暮野忽然仰頭狂笑起來,眼裡有淚,他平素沉穩淡漠,極少動情,更何況是這樣若風若狂的大笑,他摘下随身的水囊灌進嘴裡,風裡飄來一絲烈酒的氣息。
陸尋英了然地笑,伸手從他手裡搶過來,自己也灌了下去,感到西北的狂沙烈日,在京都這個冰冷的夜裡,從自己的喉嚨中橫貫而過。
眼前高大的身軀變成了影子,影子重疊起來,他聽見姬暮野依舊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知道他們給我父的封号?”
“我知道。”陸尋英伸手去搭上他肩頭,好像要安慰他,又好像去在冬夜裡吸取一點溫暖,“你父親是忠武将軍。”
“忠武……忠……”姬暮野念叨着,“他忠得……這樣一個破天爛地……”
“……真是笑話。”
後來,在那種極度的憤懑和飄然之中,他們不知道是哪個人開始親吻另一個人。
冬風凜冽,地上覆滿雜草和粗粝的砂石,姬暮野撕了大氅去丢在地上,陸尋英感到一塊殘破的石階硌着自己的後背。
狂沙烈日就在他們的眼中和胸膛裡旋轉,狂沙覆蓋了被稱作沙臘子的信玉城,覆蓋了姬暮野死去的父兄的骨殖,驕陽燃做十日,炙烤大地,碰撞出明亮的火星。姬暮野的動作狠得吓人,陸尋英覺得有那麼一瞬間自己幾乎失去知覺。
他張開微微顫抖的雙唇,長呼出一口氣,聲音拉長了,帶着汗和淚,一點埋怨。
“……疼啊。”
對,沒什麼愛意,隻是疼和恨,但在冬夜裡,除相擁取暖外别無活路。
五更梆子敲過第三聲時,陸尋英的玉箫正抵在姬暮野喉結處。玄甲護腕壓着素白中衣,将最後一絲暖意烙進彼此肌理。
"該走了。"陸尋英指尖劃過對方心口處的舊箭疤,那裡還凝着夜露和汗,"禁軍卯時三刻換防,西鎮門會容半刻鐘的空。"
姬暮野翻身帶起狼裘,驚落石案上幾粒殘棋。他系護心鏡時瞥見陸尋英在整理衣襟,素白手指正将扯松的銀扣一粒粒扣回嚴整——像把什麼鮮活的東西重新封進冰棺。他瞧了陸尋英半刻,把狼裘扔到他身上。
陸尋英忽然低笑,拾起滾落腳邊的黑玉卒子捏熱:"四年前你父兄出殡那日,我用單手劍赢你三合。"月光漏過他半散的墨發,在石地上淌成蜿蜒的河,"如今該教你個道理——棄子未必不能過河。"
姬暮野沒搭話,走的時候拔走了他身上的白玉箫。
山風卷着河水味撲進亭中,天邊泛起蟹殼青。陸尋英蜷在還帶着體溫的狼裘裡眯眼。
到了破曉,有明火晃晃上山來,蓮湖甜而脆的聲音在山下傳開,陸尋英悠悠然迎着火把往山下揚聲叫,
“這兒呢,這兒呢。”眼看那孩子欣喜地跑上來,看見他,臉卻迅速地白了又紅。
“怎麼了?”陸尋英奇異地問。
蓮湖這時腦袋都大了:陸尋英衣裳不整,脖子根上明晃晃幾個大紅印子,頭冠簪子全拔了淩亂扔了一地。
他才十四,能經什麼人事,臉一下子全紅,話都說不出來。陸尋英錯過他,搖搖晃晃,醉酒一樣去撿自己的折扇,
“半生裡卧柳眠花,一世裡眠花卧柳。”他語氣輕巧地笑,“蓮湖,回家了。”
“是誰啊,侯爺——!”,蓮湖悲憤地終于喊出了聲。
陸尋英捋掉折扇上沾的灰往懷裡藏,“哦,媚姐姐手底下一個武騎尉,個頭兒大得很,就是不太曉得風月事,弄疼了,你回頭給我揉揉。”
這怎麼揉,揉哪裡,誰敢揉!至他們下山去,蓮湖已在心裡辱罵完這武騎尉的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