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七年的秋陽,在承明殿檐角格外燦爛。都城周陵秋日裡不起霧,天晴朗得可怕。明德皇帝終于起得身來,他裹着玄狐大氅臨朝之日,關中八百裡加急的雹災文書已壓塌了半張龍案。
琉璃瓦上折着冷光,映得他案頭上“雹大如卵,死傷無數”的紅字宛如一塊刺目的朱砂。
誰也沒料到皇帝久病初愈的頭道聖谕,竟是獨召三皇子蕭祁瑾入殿聽诏。
蕭祁瑾跪在龍尾道的鋪地金磚上,擡眼瞥見父皇的脖頸微微發抖,好像撐不住頭上冠冕的重量,十二旒白玉冕簌簌顫着,連帶禦案上的青玉鎮紙都晃出虛影。冷汗順着他掌心蟠龍紋滲進磚縫,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十歲那年在此處摔碎了青玉冠——那日也是冬天。他跪在那兒,感到十歲那年破碎的玉碴子跟随此刻的疼痛一起滲入血脈,在四肢百骸中遊走。
“讀。”明德帝的嗓子像是裹着層丹砂,禮部尚書慌忙展開诏書。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紹承大統,夙夜憂勤。”老尚書的嗓音沙啞,恰似此刻凝滞不動的寒冷,“近據奏報,關中道三州二十一縣遭逢雹災,毀稼摧屋,黎庶失所。太子沖齡,諸子唯皇三子祁瑾年及冠禮……”
蕭祁瑾眼睛緊盯着金磚裡扭曲的冕旒倒影,耳邊已聽到了诏書中“可決五品以下官吏任免”幾字,壓在他肩頭,每一字都重若千鈞。殿前熏的龍涎香混着明德皇帝身上若有若無的丹砂味熏得他頭疼欲裂,恍惚間竟疑心禦座上的不是父皇,而是某尊被香火供得失了魂的泥胎。
“限三月之期,平糧價、安流民、複春耕,贻誤赈務者,文武皆可軍法從事。”蕭祁瑾不信,這素來忌憚他的父皇會輕易委以重任。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倏然擡起眼簾望向禦座,十二旒後的目光卻并沒看他,而是穿過他落在虛空某處,如同他幼時春日裡放走的那隻斷線紙鸢,飄飄蕩蕩墜向雲外。但禮部尚書的黃絹诏書沉沉壓下,逼得他再度俯首,金磚裡重又映出堂皇的冕旒,倒影裂作七八瓣。
“……災平之日,當攜關中父老《安民疏》還朝。”
餘音散盡,明德帝的目光才堪堪落回。娴貴妃在禦案前研磨,看似心無旁骛,護甲每次碰上硯台時,都是一片冰涼的沙沙聲。老皇帝摸索着翡翠扳指,手微微發抖,“弟弟年紀還小。元瑜,這般要緊差事,非你不能為。"
蕭祁瑾喉間泛起鐵鏽味,他聽見自己喉嚨裡擠出僵硬的推辭:“父皇重病,兒臣此時離京,恐為天下诟病不孝……”
“元瑜。”明德皇帝的聲音沉了下來,似乎不習慣自己的命令沒有第一時間得到肯定答複。“關中道餓殍三千的急報,今晨剛進尚書台……咳咳……”他的話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絹帕展開的猩紅落在蕭祁瑾眼底,刺得他眼前發黑,“你明白麼,朕要的是能替太子守江山的手足!”
話說到此處,一切都已明了,澄明殿透入的風風掀起诏書一角,露出“先斬後奏”四個朱砂字。蕭祁瑾望着那道曾夢寐以求的恩旨,眼底浮現的,卻是他母妃臨終前那口楠木棺。他猛然發覺,這兩者也沒有太大不同——總是金漆描的龍鳳,總是冷透的體面。
皇帝的咳嗽聲越來越激烈,他似乎口渴,讓人添茶來,可是卻已衰弱到連茶碗都端不住,瓷盞碎裂的脆響炸開滿殿死寂,蕭祁瑾猛然擡頭,見父皇枯枝似的手懸在半空顫抖。丹砂浸透的紫紅面皮襯得那雙昏眼愈發混沌,像廟裡被香火熏黃的泥塑,漆色斑駁卻硬撐着神性。李寂已示意小黃門收拾殘片,他開口時,比明德帝更沉靜,安穩,“三殿下,國朝正值多事之秋,除卻殿下,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蕭祁瑾望向嶽父,那人眼底沉着笃定。他看着那種眼神,掌心抵着的青磚沁出寒意,爬上來又落下去,幾次起伏不定。三叩九拜的大禮行得格外緩慢,額角觸地時,他嗅到磚縫裡殘留的苦香和些微冬日的寒冷腥氣。
“兒臣……領旨。”
蕭祁瑾出門時,正碰見陸尋英走來,脫了先前見時穿的官服,換回抹金邊的白衣,玉冠束發,披了件白狐鬥篷,許是見他心神不定,專門拉着他到宮牆轉角僻靜地方說話。
“三殿下,怎的愁眉不展?”
蕭祁瑾躊躇一下,“父皇……命我赈災巡查一職。”
陸尋英的消息也是很靈通,“關中雹災?”
“正是。”
“關中赈災聽着風光,怎麼偏你失魂落魄的?”他挑眉打量蕭祁瑾攥緊诏書的指節。
蕭祁瑾以為他是故意消遣自己,他猛地捉住陸尋英的袖子:“父皇這是要把我逐出棋局,你當真看不明白?”
陸尋英忽用指尖挑起他腰間金魚袋,拉進兩人距離,蕭祁瑾得以看見,他眼底如鋒,“陛下能臨朝幾日?柳氏的刀都架在你頸側了。留在京中,你是娴貴妃砧闆上的鮮肉;去了關中,倒是砧闆下偷藏的利刃。”
“利刃?”蕭祁瑾此刻恨死他這個好打啞謎的脾性。
“莊惠王當年治水歸來,三十萬河工都成了他的私兵。”陸尋英笑着,閑散提着前朝舊事,“如今關中八百裡沃野,餓殍眼裡可隻認活菩薩。”
蕭祁瑾将陸尋英腕骨捏得生疼:“你當柳師信會坐視我培植勢力?再者,淮氏久在關中,憑什麼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