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佘五部,大将不知凡幾,淳于岚皓卻是軍中唯一以男子之身跻身将軍位者。這回五部共同撤軍,主帥尼楚赫照舊将他留作殿後——這等斷後送死的活計,自該由男奴出身的将軍擔着。
白雲浮水的晨霧漫過鐵甲,淳于岚皓擦拭着刀鋒上的寒霜,如今五部輕騎兵早已渡河,隻給他扔了幾千男奴,幾千幾乎不能單獨作戰的重騎兵,連辎重都提前調走,每人留了十天口糧,十天走不過白雲浮水,渡不過桑頓巴嚴,他毫不懷疑,尼楚赫會喝着馬奶酒看他全軍餓死。
孤凋,倒生出幾分快意,他從腰間摘下酒囊,将囊中殘酒都飲盡了,扔了酒囊眯着眼睛望向天邊,穿山鳳盤旋了幾圈就落在他身邊,這大鳥翼展極長,飛落之時,在他身下投落一片陰影。喉間烈酒難息,他笑起來,伸手撫撫這生于守江的大鳥腦袋。
“都看真了?”
大鳥當然是不能回答他,副将卻貼心地站到身邊來給他添酒,“将軍,昨日派的斥候回來了,北地軍動了。”
“聽說姬暮野重傷半月未出。”他嗤笑,手中單刀铿锵一聲插回刀鞘,“想必來的是那位陸将軍了。”
陸尋芳在小鷹山外紮營,兩邊離得極近,要不是淳于岚皓帶人退得夠快,早接戰了,此刻從他們坐着的小河邊望去,陸字旌旗已幾乎隐約可見。
淳于岚皓用手虛指旌旗,“那女人用兵最瘋。被她纏上了可不好脫身。”
副将握腰刀的手滲出冷汗,聲音也有點發抖,顯然是被他話裡的暗語駭住了——陸尋芳赫赫兇名,從她十六歲那年跟姬暮雲一起鑄京觀就塑成,附佘無一人不知不曉。
“将軍,全速撤回聖河吧,如今沒有女親王們的輕騎保着,隻怕咱們打不得……”
淳于岚皓将下巴抵在刀柄,懶散地曲起一條腿坐,“阿嚴呐,出了附佘,離開女人也能打仗的地方有的是。”
“我沒有輕視将軍的意思!”副将急忙辯解,“隻是陸尋芳手裡也有輕騎戰犬,不輸給咱們的腳程,再不退,真的被追上了!”
淳于岚皓撐着下巴,看着副将若有所思,“咱們養的戰鷹裡,不懼水火、不躲戰犬的有多少?”
“點得出一百隻,都和騎兵隊編在一起。”副将尋思了一會兒回答。
“成,你傳我軍令,老弱和男奴立即拔營,攻城具都不要了,拆掉插在河邊,豎着插。再帶這一百隻鷹的馴鷹騎兵來,鷹帶鐵扣木爪防燒防燙,備一倍的吹火筒,拔營之後等着,子時鷹就升空,聽明白了嗎?”
“将軍是要……”
淳于岚皓冷笑,眼中露出不同于尋常的銳利,“我倒要讓尼楚赫看看,離了她,這仗我一樣能打,就算是退,也得讓北地人先嘗嘗天火的滋味。”
約莫子時過半,第一簇鬼火竟從天而降,正落在北地糧垛東南角,幾十隻鷹腳上帶着點燃的吹火筒,在鷹哨裡急飛而來,低頭俯沖。秋日裡已下了薄雪,草簾為了防寒浸過松脂,遇火就着,“轟”地竄起丈高火舌,守糧的老卒剛要提水桶,第二波火雨已潑向西北角的黍米堆。
從天邊盤旋的黑點看,還有更多在等着。
陸尋芳頭一個沖出來,一槍挑飛着火的草席,火星子濺在銀甲上滋滋作響,姬暮野和姬策駐在後軍,沒過一時也趕到了,正看見陸尋芳一把搶過副将身後背着的鐵胎弓。
“都夾着尾巴逃了還玩陰的!”這位心高氣傲的北地王世女怒不可遏,“給我調弓弩手來,把那些扁毛畜生射下來!”
一種奇異的聲音自遠處傳來,久經戰陣的人隻要片刻就能分辨——那是冰面在鐵蹄下顫抖的聲音,淳于岚皓手底下是附佘罕見的重騎兵,全由男子組成,此刻将老殘抛至前方,逆向沖鋒,聲勢驚人。陸尋芳銀槍槍尖所指之處,夜空中滿是盤旋的黑影——第三波戰鷹爪間的吹火筒已泛起紅光。
“舉盾!”陸尋芳暴喝一聲。四周士卒慌忙架起包鐵木盾,堪堪給糧垛擋了一波,但人慢鷹快,悠長的鷹哨裡,群鷹調轉方向撲向無人防護的東北角落。火場中,姬策的傳令兵來回沖突。
“參軍有令!鐵甲軍弓弩手俱換濕氈箭囊,三息後齊射東北角!”
陸尋芳有些惱火地在火場裡找那個清瘦鋒利的影子,銀槍橫他身前,“裝神弄鬼?”
“姬家軍輪不到世女指手畫腳。”姬策似乎故意找茬,他甚至不肯稱呼陸尋芳的官名。
陸尋芳的銀槍已抵進他貼身軟甲,“延誤軍機,先斬你祭旗。”
“随便你。”姬策正愁找不到借口跟她打架,陸尋芳不願意跟他一般見識,縱馬跳過燃燒的糧垛,聲音很快遠了,“派人燒糧,那人就在附近,我帶輕騎去追,你找到姬暮野了,讓他押後。”
她縱馬直沖到冰河邊緣,能跟上她速度的不過百十騎,冰河下過薄雪,此時上頭盡是淩亂馬蹄印子。
“渡河了。”她眼睛銳利地掃過河岸,忽然自背後摘下鐵胎弓,箭支尖銳地嘯叫一聲飛去,穿透兩隻戰鷹之間的空隙,精準釘進鷹群後方某處黑暗——三十丈外的土丘上突然爆出慘叫,藏身暗處的馴鷹人捂着咽喉栽倒。失去哨音指引的戰鷹頓時亂作一團。
仿佛應和這一箭,東北角突然巨響,數十個光團一并爆出,陸尋芳回頭去看時,原是弓弩手将浸透火油的草席抛向半空。戰鷹本能撲向晃動的陰影,爪間吹火筒卻在觸及濕草時爆出青煙——摻了硫磺的火油遇水即炸,二十餘隻鐵爪鷹化作燃燒的火球,将戰場照得如同白晝。戰鷹群在強光中凄厲亂飛,一半失了方向,另一半循着歸家的本能,反身撲向正淳于岚皓正在撤退的本陣。
“回軍掩殺!”見戰鷹陣破,陸尋芳提馬轉向淳于岚皓的騎兵渡河的方向,陸尋芳的輕騎兵快,但淳于岚皓勝在渡河早那麼一刻,因此最後在燃燒的箭樓先撞上敵軍的,仍是留在後頭壓陣兼滅火的姬暮野。
“西北苗刀,大而不當……”淳于岚皓刀尖挑着半截燃燒的軍旗,一帶馬缰,繞着西北的少将軍急停,“也就剁草料趁手!”他猛地将軍旗甩向姬暮野的方向,火星在兩人戰馬間炸成金蛇。
縱千山嘶鳴着橫躍三步,姬暮野的重甲擦過燎着鬃毛的料槽。淳于岚皓反手劈斷拴馬樁,整排馬廄栅欄如骨牌傾倒,帶火的橫梁呼嘯着朝軍馬滾來,一時之間,無主軍馬哀鳴着四下奔逃。
姬暮野在嘗到風裡銳意的那一刻本能起勢,正擋下淳于岚皓的起手,刀刃相接時,爆出的火星子比此刻燃燒的大火還耀眼十分。淳于岚皓穩握着刀,看這個過分年輕的将軍。
“這手鍘草功夫,比當年在白頭翁河搶你哥屍首時還鈍了三成。”他刀背突然貼着姬暮野的□□上撩,寒光流轉,“小家夥,半月病軟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