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開敗的第三個月,是周都盛夏,周陵城一場大雨,雷擊火燒了皇城東南角的觀星台,欽天監五官監正林負奏報曰,“主星晦暗”。明德皇帝當夜嘔血昏迷。造丹房的銅鶴燈接連燃了五日未熄,五日後,娴貴妃便抱着七歲太子臨朝。
永徽十七年夏,剛下過雨,青石闆上蒙蒙的霧裹着鐵腥氣。
蕭祁瑾的馬車在朱雀門外遷延不前,娴貴妃此時召他進澄明殿,任誰都知道不是好事,他向巡殿的骁騎營打聽李靜媚所在,對方隻推說不知——跟他們主子一個樣。
蕭祁瑾正躊躇間,車簾突然被一杆碧玉箫挑開。
“三殿下,這般磨蹭,要誤了早朝了。”
陸尋英绯袍玉帶鑽進車廂,官服下擺還沾着刑司衙門特有的陳血味。蕭祁瑾下意識往旁邊挪了半寸:“季棠,你如今是京兆理刑司少卿,該乘官轎才是。”
“官轎哪比得殿下的馬車,冬暖夏涼。”陸尋英将玉箫插回腰間,不請自來登堂入室,坐在他身旁,“我閑居京中,快活日子過了四年,天家不曾給我找半點麻煩,如今這忙活人的差使,你尋給我的?”
蕭祁瑾輕咳一聲轉開頭去,“我向嶽父大人提的,不過略略言語,他既保你此位,自然是信得過你……況且依我看,季棠的才華,一個小小的理刑司少卿還不夠。”
陸尋英抱臂,“三殿下,捧我也換不了我的清閑日子。”但他這句話明顯是逗着蕭祁瑾玩,說罷了就回到正事,
“不過呢,今日我去理刑司,倒從正卿那兒聽說了一件稀奇事。”
“什麼事?”
“保我入理刑司的除了你的嶽父大人,另有一人。……許華嚴,許文光。”
蕭祁瑾一時愣住,太陽從朱牆中間升起,馬車裡燥熱起來,陸尋英從随身的香囊裡取了枚避暑的丸藥含了,叼着含含糊糊繼續說。
“此外,還有一個人不同意,那便是尚書令許恪。”陸尋英輕笑起來,湊過去壓低聲音,确保隻有他們兩人聽得見,“依我看,這父子倆犯起别扭來了,那别扭的關節,正在你身上。”
蕭祁瑾呼吸一滞,冷不防陸尋英将整個香囊丢他懷裡,“吃點安神丸藥,三殿下,心跳得比戰鼓還厲害,當心在貴妃面前漏了馬腳。”
說罷,他搶先下了馬車,向澄明殿走去。蕭祁瑾揣度他話裡意思,不知不覺,竟也跟着登上殿前,鋪地青磚冰冷,硌得他靴子底發疼。
但是在澄明殿裡,他找到了他一直要找的人。李靜媚站在太子案前,平日裡的甲胄已然解去,頭發挽的還是戰時髻,沒有钗環步搖,一隻朱雀金簪攏着一頭青絲。
娴貴妃端坐在她對面,半晌不言語,隻擡手一頁一頁地翻閱奏報,茜紗下隐約可見染着蔻丹的指尖和垂首時腦後的玉梳。倒是太子看他進來,要起來找三哥,被母妃一把按了回去。
“三殿下,陸……少卿,既然來了,一起聽聽吧。”
銅雀銜枝的錯金香爐吐着袅袅青煙,蕭祁瑾聽着她聲音寒津津地落在耳朵裡,
“李将軍昨夜戌時三刻,持玄字營兵符調三百騎出永安門,不知是奉了哪位主子的鈞令?”
“昨夜西郊禁軍馬場二十匹戰馬突發絞腸痧。”李靜媚單膝觸地,鳳目凜如寒刃,“臣已請太仆寺丞連夜驗過,還請娘娘念事出緊急。”
娴貴妃似笑非笑,眉目遮在輕紗簾子裡看不清楚,“事出緊急,連禁軍衛律都可不顧,《戍城武德律》在千牛衛眼裡莫不是草紙?”
“貴妃容禀,永徽六年《戍城武德律》增補過第三條。”蕭祁瑾一個沒注意,陸尋英自殿側陰影間踏出一步,他沒抱着象牙笏闆,手指掐在自己一截绯色官袍的袖子上,“疫病、流寇、走水三災,戍衛可憑虎符先行,這是陛下親自添的。”
娴貴妃吃他将了這一軍半晌無言,陸尋英恭敬地站着,官袍襯得他眉眼愈發豔麗出挑,貴妃打量半晌,忽而輕笑:“陸少卿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倒襯得本宮無知。”
“不敢。娴貴妃總理六宮事物倥偬,哪裡記得這許多衛城法度,我既在理刑司,自當盡心奉事,少不得多記些。”陸尋英的回答無可挑剔。蕭祁瑾越出一步要上前,卻被李靜媚橫來一眼,硬止住了。
法度在前,這事最後隻得無傷大雅地揭過,換李靜媚一張輕飄飄的思過書,蕭祁瑾走時多看了她一眼,看見她口型對自己比出“你寫”這兩字。陸尋英故意在後頭慢悠悠走着,蕭祁瑾得以幾步就追上疾行的李靜媚,冷不防被她反手按在冰涼的朱牆上。
宮牆夾道裡晨露未晞,沁在蕭祁瑾後心上,涼意慢慢地爬上來。
“方才為何不讓我說話?”蕭祁瑾看見,她赤鳳金簪上那顆充作鳳眼的紅寶石在朝陽裡明滅。
李靜媚反手按住他腕間跳動的青筋:“柳氏恨你入骨久矣,你樂意給他們再添把柄?”
“你是受我牽累。”蕭祁瑾垂眸,“于情于理,我都不該棄你于不顧。”
“笑話,即便沒有你我,我李家也是貴妃的眼中釘,肉中刺。”李靜媚握住他手腕,似在安慰,又似堅決,一雙銳利的桃花眼亮得逼人,“棋盤既開,落子無悔,既然貴妃想要無事生非,我李靜媚奉陪到底。”
她忽聽得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反應也快,猛地将人拽進柏樹影裡,“誰?!”
陸尋英無辜地出現,“媚姐姐,我,是我。”
“陸季棠?”李靜媚皺皺眉頭,松開了蕭祁瑾,“你來幹什麼?”
“……不慎走快了些。”陸尋英為自己辯解,瞄了眼蕭祁瑾的手腕子,讪笑,“媚姐姐,三殿下,你們繼續,我理刑司還有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