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關的哨塔安靜得反常,連巡夜的梆子聲都聽不見。淳于岚皓從馬肚下解一塊皮子,慢悠悠擦着短刀上的霜。
“将軍。”旁邊一個配銅飛燕的知事低聲報信,“瓊林親王傳了大君的命令,所有騎兵部隊,明日要到聖河祭天台,此時出擊,怕要趕不上……”
淳于岚皓用帶着厚繭的手指将碎發别在耳後,露出目光銳得吓人,“能趕上。”
“可是……”
“我說能趕上就能趕上。”
他伸出手臂,穿山鳳從天上飛落下來,正好站在他肩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頰,這是前方河沿沒見敵軍的标志。
"渡河。"他揮刀斬斷最後一根纜繩,三百具凍硬的羊皮筏悄無聲息滑入冰河。附佘士兵口中銜着木枚,鐵甲外反裹白裘。
河心冰層突然發出細微的咔嗒聲。淳于岚皓猛地擡手,先鋒營齊刷刷伏低身子。對岸仍是一片死寂,唯有朔風卷着雪粒掠過冰面,在羊皮筏上刮出沙沙輕響。
"将軍,冰面有油腥味。"年方十五六的女副将翕動着鼻翼,話音未落,一支火箭突然破空而來,冰面立時竄起一道火牆,張牙舞爪奔着冰面上潛伏的兵士而來。
姬策站在哨塔暗處,指尖撚着枚永通泉貨,銅錢在指縫間翻飛如蝶:"東南風,三刻後轉西南。"
他轉頭吩咐,話音輕得像在說情話,身後親兵卻已點燃十架床弩,火種迅速地傳下去,點起的火龍索不計其數,包裹了火油的石彈、藤球向着河對岸掃射。
從重山關下望去,可見上千個空桶堆積在關下——整條桑頓河早在三日前就被潑滿火油,此刻遇火即燃,藍焰順着冰裂紋亂竄,冰面如同蛛網般恐怖地炸開。
“參軍神策。”一旁的侍童看得有些呆住,姬策目光卻極為平靜,他容貌與姬暮野七分相似,輪廓卻更為清瘦鋒利,不笑時讓人膽寒,說話更是刻薄。
“什麼神策,再過幾天不動,下了雪就算白扔,不過可惜了,天大寒,不雨雪。”他擡頭望望被火光映亮的天,背一句中原欽天監裡傳出的農時歌,解下大氅抛給親兵,露出底下雪青色的胡服箭袖和手腕上重疊的刺青。
“收網。”姬策彈指将銅錢擲入冰面裡去,“告訴姬暮野,兩刻鐘後到對岸收屍。”
冰河已成火海。凍僵的羊皮筏遇熱膨脹,接二連三炸成火球。附佘士兵撕扯着燃燒的白裘,跳進冰窟窿的瞬間又被油火封住退路。淳于岚皓揮刀砍斷被燒焦了皮革的戰靴,赤腳踏着部下的屍體往東岸沖。
姬策就凝眸看着,任火光将他的瞳孔映得晶瑩,冷不防親兵突然把他撲倒。
"參軍小心!"
一支流矢擦過他耳際,釘入身後的城牆。姬策拂開親兵,就着箭羽的火苗點燃松明,"記下來,下次用石脂,燒得更透些。"
對岸突然響起号角,卻是陸尋芳槍挑着繳獲的狼頭旗,紅纓和她的紅鬥篷,在大雪地裡特為顯眼。親兵踩着焦黑的雪泥上來報信,被姬策堵在城樓口。
“少将軍呢?”他有些不悅,“人哪去了?”
姬暮野在對岸帶人追出二裡地。
他以為淳于岚皓大動幹戈地打來,後頭一定是數不清的附佘鐵騎壓陣,從重山關下繞過白瑩口子包抄過去,瞠目結舌地撲了個空——附佘的主力隊伍至少提前三日撤走,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男奴,再有就是滿地釘死的糧車,糧食一點都不見了,車上的标記還是白火城城主的家紋。姬暮野用刀尖撥弄着馬糞,看見裡頭還有未消化完全的青稞——隆冬裡的精飼料,撤退時竟舍得喂給馱馬。
到了黎明時分,鐵刀河上已盡是焦黑的冰坨,大火将冰面燎去一尺多,河上像是長了秃瘡。姬策獨坐殘塔,就着火光往他自己寫的《永隆軍紀》添注:"永隆二年元月十七,冰面火攻,用油六百桶……"
筆鋒突然頓住,他思考一下,蘸了硯中快要凍結的殘墨繼續寫,"附記:羊皮燒焦的氣味類炙肉,可惑戰犬。"
寫完了,他才好大不情願地合上書下去,将墨迹未幹的紙頁揣在懷裡,去見陸尋芳,因此,他雖比姬暮野更靠近陸尋芳的大營,卻與他差不多同時到達。
"三日撤兵近二百裡,連陷馬坑都填得整整齊齊。"姬暮野的斬馬大刀劈開凍土,露出底下碼成方陣的拒馬樁,"這根本不是換防,是撤退。"
姬策已經轉了一圈回來,瞧着地上整整齊齊的拒馬樁,若有所思,"越川說得不錯,寅時三刻撤先鋒營,卯正二刻焚糧草,辰時末埋骨……十二處大營,大約都是這個時候,幾不差半分毫。五部向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為了防止摩擦,都是先後拔營,如今撤退得這麼齊整……"
"像是有人突然掐住了脖子。"陸尋芳的槍穗掃過歪倒的沙盤,将上頭白雪細細掃落下來。她忽然動了動鼻子,“龍腦……?”
“哦?”姬策來了興趣,“這可是吊命的藥,附佘不産,北方也沒有。要納利爾部翻過小鷹山,用黃芪、皮子和飛龍跟中原人才能兌來。”
“平常人用不了這樣的藥,也沒機會知道。”姬暮野突然出聲,“能知道并有身份用此藥的,如今五部之中隻有一人。”
“女相江玉柔。”
三人的目光在沙盤上交彙,姬策笑起來,“掌印人快握不住筆了。”
他出門喚來斥候,“派兩隊輕騎,一隊追剿殘兵,另一隊……去翻翻他們沒燒幹淨的醫帳。”
姬策的第一隊斥候約在暮色染紅冰河時回來,帶回半幅染血的巫醫袍。姬策用銅錢挑開夾層,抖出幾片龍腦幹片,又看陸尋芳:“鼻子夠靈,中原的吊命藥,用金絲楠木盒裝着。”他忽然敲了敲木盒暗格,“夾層有硫磺粉——送藥人在掩蓋藥味。”
陸尋芳正在火爐邊烤手,聽他前半句哼一聲,“讓你家的悶小子猜着了。”
不過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頭,子夜更鼓聲裡,姬策的第二隊斥候也回來,姬暮野親自帶人追的,他還是沒法跟陸尋芳坐在一起,那種能夠坐在一個火盆邊,把酒言歡,談笑的日子好像已經徹底離開,一去不返。
大營裡的陸尋芳狐裘都被烤暖了,拎着附佘巫醫闖進來的姬暮野卻像一塊冷冰,刀尖滴着血和冰碴,噴着寒氣。
“有收獲?”陸尋芳慢慢地給自己倒一杯酒,不上戰場她也是一軍主帥,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