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很近，他幾乎能聽見對方咬牙的聲音，苗刀猝然沉腕回旋，姬暮野竟以刀锷為錘，鑄鐵吞口重重砸向對方鞍鞯。淳于岚皓勒缰急轉時踏翻料車，夜風卷着帶火的幹草飄高，在駭人的熱浪裡越飛越遠。

時機乍現！

姬暮野的戰靴猛磕馬腹，縱千山踏着燃燒的麥垛騰空。苗刀在半空劃出弦月弧光，刀尖卻詭指地面——這絕非中原騎戰路數。淳于岚皓瞳孔驟縮，分明是漠北人屠馬賊的奪命式！

青芒重重斬向馬首，斬馬苗刀不愧此名，馬腔子裡噴出來的血有數尺高，淳于岚皓饒是動作快，才堪堪踩着馬镫躍到身側親兵馬上。

“小畜生！”他咒罵着，這時陸尋芳的輕騎也從身後趕到，淳于岚皓單刀劈碎飛射的流矢，卻斬不斷随之而來的漫天鐵雨，他吹響一聲悠長的馬哨。

“啧……都聚齊了，我們撤！”

小鷹關的哨樓城牆上，爆出震天吼聲。淳于岚皓伏在副将馬背上，忽然嗤笑出聲。他甩開臂縛擲進身後的火場，露出小臂蜿蜒的奴隸烙印，“陸尋芳，姬暮野，若老子有附佘五部相助，你們能如此嚣張？！”

回應他的是穿雲裂石的一箭，和陸尋芳的大笑，“一個男奴，怎麼想得那麼多！”

殘星攀上焦旗時，姬暮野在東南角找到了正在清點戰俘的姬策。血腥氣裹着夜霧漫進來，四尺的□□，刀鞘尾還在滴落凝結的血珠。

“鷹撿了約四十，扔去喂戰犬。俘虜百人……都殺。”姬暮野歪頭瞧他，聽見最後那幾個字，輕飄飄落在雪地上，正在捆俘虜的親兵打了個寒顫。

姬暮野擦拭佩刀的手頓了頓，刀面映出身後景象：三十幾個附佘戰俘被鐵鍊串成蜈蚣，最末端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當是牽馬的男奴，凍裂的嘴唇還粘着半塊帶冰碴的黍餅。

“不用向骁武将軍通傳？”副将有些提心吊膽，姬策揚手就是一個耳光，“姬家軍舉動自專，有事不問少将軍，問她做甚！”

“策哥，罷了。”姬暮野伸手攔，用眼色示意那副官趕緊走，“他剛下玄甲營，不曉得以前舊事。”

姬策握緊了拳頭放下，袖口刺青猙獰地随腕上青筋跳動，指甲捏得發白，等副将走開，他才輕聲說，“你知道你哥給我的最後一封信麼？”

“他說，今獲良駒二十匹，待平野歸時同獵。”

那些馬終究沒等到春天，和主人一起爛在了京觀底下。姬暮野垂眸，掩住眼中神色，“我會報仇。”他面無表情地盯着斬首時濺起的血霧，“自今日始。”

但姬策不知道的是，他所說的報仇，不僅僅在于眼前。姬策看見他胸甲散開，突然想起一事，就問，“傷好了？”

第十一顆人頭滾落雪地。

姬暮野沉默着握緊刀柄，“早好了，今日還斬了淳于岚皓的座馬。但，不要聲張，就說我傷重難愈，病勢垂危。”

戰俘中，有人劇烈地掙紮起來，幾乎沒法下刀，劊子手的刀懸在半空，混雜着北地官話和附佘土話的叫罵聲響徹夜空。姬策慢慢轉過頭，馬槊指向姬暮野心口：“你當軍報是勾欄唱本？”他刀鋒突然挑開表弟衣襟，左胸箭傷已經愈合，可愈合之後的傷疤極為猙獰，整片皮膚都被猛毒燎得焦黑。

姬策擰眉，“不像愈合的樣子，這傷再偏半寸……

“再偏半寸我就真死了。”姬暮野平靜地撥開他的馬槊整衣，“我沒逞強，如今确不礙事。不過淳于岚皓走時喊，若五部親王在……這就是說，我們先前所料不錯，五部确實在沿着桑頓巴嚴撤退。江玉柔病危，再也沒人能調和那些野心勃勃的親王、将軍，五部都在搶這個新輔佐的位置，現在尼楚赫聽到我重傷不起，你說她忍不忍得住？”

他在姬策面前的空中用手指畫出聖河的形狀，結尾在那座埋葬了他父兄的城池。“隻要能再殲尼楚赫兩成主力，我有把握封住桑頓巴嚴，說不定也能拿回沙臘子城。”

“比我更陰……”最後一顆人頭已然落地，姬策突然笑了。他将沉甸甸的馬槊扔給親兵：“找輛敞篷的糧車，鋪三層白虎皮。”

當夜，北地各郡的驿道都被馬蹄踏碎。十八匹快馬朝着不同方向狂奔，馬上斥候的哀哭能傳出三裡地：“姬将軍重傷嘔血！醫官說熬不過立冬！”

姬暮野躺在虎皮堆裡，看着星河從車篷缺口淌進來。車輪每颠簸一次，車頭招魂幡就晃出凄白的光，倒是方便他數沿途經過的雲雀，天黑了又亮，斥候回報說陸尋芳渡過桑頓巴嚴，已克白狼關，在關下等着他們，天又黑了一次，戌時三刻，姬暮野看見了帥旗在北風裡飄飛。

姬策掀開車簾時，姬暮野正枕着一根白玉箫，閉目養神，還啃着半個涼馍。

“下來。”

“不是說好擡進去？”姬暮野擡擡眼皮。

“自己走。”姬策突然壓低聲線，“陸尋芳巡營回來了。”

姬暮野滾下糧車的動作比躲箭還利索。他剛站穩，耳邊就飄來陸尋芳的冷笑：“裝傷？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跟你混了幾天，你倒是把他那套手段學全了。”

“下作？”嚼着這個詞，姬策踏雪而來，“世女昨夜斬獲的狼牙帥旗，莫不是跟附佘人講仁義得來的？”

一個問河邊撲空為了什麼，另一個問硫磺擊鷹多燒了多少糧草，從當下裡吵到四年前，又說那裝傷的車轍印，該引着尼楚赫走東麓，那裡有片紅柳林最适合作甕……

姬暮野就着漸起的争吵聲咽下最後一口馍，聽見兩人嘴上吵得兇，漸漸卻入了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