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一身墨青色圓領,屋裡燈火不明,又擺的都是青銅器,如不注意看,竟幾乎如同玄黑。素銀帶上懸着銅制魚符,符面陰刻三字。
監軍司。
“西北有軍情報到京中。”他說。
“什麼時候的事?”柳師信一把将他拉到案前,娴貴妃稍微往後靠了一靠,将自己的臉隐在陰影之中。
“今天辰時六百裡加急送的中書台,附北地王世女陸尋芳的手簽印章,可是要先過城門,就被咱們攔下了。”
柳師信哼了一聲,“裡頭說的什麼,如實都告訴我。”
監軍禦史低聲湊到他耳邊,說了好些時候,柳師信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迫得娴貴妃不得不向桌沿探出身子,戴着玳瑁護甲的手指有幾分煩躁地叩響桌面。
“哥哥?”她急切低聲問道,柳師信向他伸出一隻手擺了擺,示意不要說話,于是這如今的國母也便噤聲,裙邊繡的一對金鹧鸪,在燭火裡閃閃滅滅。
柳師信聽完了便直起腰來,用陰沉的目光掃了監軍禦史一眼,“聽得不錯,下去吧。”
“到底什麼事?”娴貴妃接連在朝堂政務裡熬了幾日,如今頗有風聲鶴唳之狀,一雙畫過的遠山黛緊緊揪起。
“西北藩鎮無關緊要,不必管他,反正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柳師信細細看她一眼,“眼圈底下都黑了,今日回去歇着。一應事隻管交給我對付,等到晏駕那一日,該死的都死了,再睡個好覺。”
銅壺滴漏已經快要走完,娴貴妃忽然站起身來喚了一聲阿兄,她聲音裡隐隐有哽咽。
“我能走到今日……都仰賴阿兄,阿兄,明兒……就指靠你了。”
柳師信陰沉的臉忽然放下些許,顯出些柔和神色,“你在宮裡待的時日久了,怎麼跟我也生分起來。我手裡有的便有你一份,你想要什麼就是什麼。”
他把娴貴妃面前的茶碗移開,說話的口氣很柔,“趕緊回去吧,天亮了,明兒該找娘親了。”
他沒有用母妃,而是用了娘親這個對嶽田人來講更熟悉的詞。娴貴妃起身離去之後,柳師信獨自一人在案子邊坐了半晌,突然開門讓侍從傳趙延進來。
“去請姬将軍。”他說這話時沒有擡頭,把玩着手裡禁軍的鷹符,銅胎鑲金的符面在燭火中翻轉,露出背面暗刻的北鬥七星。
趙延有些遲疑,“如今已經過了點卯時候,右軍的慣例是過了點卯時候就要走……”
“你知道他上哪裡去?”
“聽他身邊親兵說,是在坊市跟花魁遊樂。”
柳師信噗嗤一下冷笑出聲,“那不是什麼大事,你去找他,說本督尋他有緊急軍情。”
沒過一會兒,外頭就有人屈指叩響門環,柳師信揚聲道進來,但沒擡頭,低頭用鹿皮擦拭手邊那柄金吞口的儀刀,等姬暮野在他面前站定了,這才出聲。
“将軍來的爽快。”他将刀刃倒轉,壓在監軍禦史剛剛送來的軍報上,姬暮野倒是一眼就認出了北地加急文書特有的紅漆臘封。
“這是西北軍報。”他說,身上猶帶着夜露的寒氣,甚至連疑問的語氣都沒用,“這東西應該直接呈去中書台。”
“那倒是。”柳師信笑起來,“不過我的骁騎營耳朵靈,先截着了。我想着這是将軍故鄉的東西,怎麼着也該将軍先看。”
“統領應該已看過了。”姬暮野說。
柳師信把玩着手邊軍報,青銅燈裡的燭火将他笑容映得明滅不定,“将軍是聰明人,如今這東西壓在我手裡,能不能上的中書台就是我擡擡手的功夫。上,還是不上?”
他擡起眼睛凝視着姬暮野,“本督記着,陸家跟姬家有血海深仇?”
姬暮野稍一點頭,表示默認。
“既然跟本都的右軍将軍有仇,那明日朝會裡要有人問起這東西,本督可不知道它哪裡去了。”
柳師信随手将軍報投入青銅碗中,連帶着火漆筒叮當一聲落進燈盆,姬暮野垂眸看着火焰中的陸字花押逐漸蜷曲,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柳師信似在探查他沉默的模樣,待火中信紙全然燃盡,方才開口道:"聽說姬右軍這些日子常在教坊司取樂?"
"不過玩玩罷了,總得學學京中衆兄弟的做派。"姬暮野臉上未見波瀾,"不過這幾日,日日去教坊司,倒發現一樁怪事。"
"怪事?"柳師信問。
"教坊司的花魁告訴我,禁軍中軍營的諸位弟兄原是日日必到的常客,可不知為何這些時日竟絕了蹤迹,倒教她們等得好生寂寞。"
姬暮野忽地擡頭直視柳師信。柳師信被他盯着,心髒漏跳一拍,推謅之辭脫口而出:"近日新調職的中軍營俱是跟着我厮混的,他們的脾性我最清楚不過,哪有放着教坊司歌兒舞女不賞的道理?"
"正是。"姬暮野聲若寒潭,"我也正覺得奇呢。"他緩慢擡眸,目光似狼吻鎖喉,驚得柳師信後背沁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