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匹,你随便找個沒主的騎。”姬暮野斷然拒絕,“你騎了我騎什麼。”
“那你也借我。”陸尋英不知為何胡攪蠻纏起來,他抓住姬暮野的馬鞍橋往上一翻,輕盈地落在他懷抱裡,或許是淋過雨,他的面容紙一樣蒼白,手涼得抓不穩劍,姬暮野感到懷裡像抱着一塊沒甚溫度的石頭。
“你傷着了?”他皺起眉,陸尋英卻在他胸前蹭幾下,“沒有,他們也配。你快去,晚了耽誤我的從龍之功,我讓你三天下不了床。”
姬暮野哪裡受得這激,一時忘了管問他,一夾馬腹就竄出去。
沿路過朱雀禦道,冷冷清清。坊市早已家家關門閉戶,連天街高門也掩戶不出,戶部尚書家的石獅不知被誰推倒,口中玉珠滾落出來摔得粉碎。綿密的細雨沖刷着石階。間或有個腦袋從某個門縫裡一閃,随着吱呀一聲,又不見了。跟柳師信交好的太常寺卿府裡正傳出焚燒書信的青煙,混着濃烈的檀香,煙在雨裡發青發黑,石頭縫裡被洗出一股近似血腥的土味兒。
封鎖朱雀大街的千牛衛早已接到命令,将街上的拒馬樁撤去,他們得以通行無阻,皇宮内苑須臾已經近在眼前,衛城禁軍是右軍統領,還奉命值守,看見蕭祁瑾和身後追随的千牛衛等人,躊躇一下。
“三殿下……”
姬暮野懷擁着陸尋英,騎着縱千山自天街後疾奔而來。
“禁軍統領謀反,三殿下入宮護駕。”他從腰上摘下腰牌,“奉我軍令,出入無阻。”
雨越下越大,朱紅宮門在暴雨中顯出鐵色。蕭祁瑾還照禁宮規矩下馬步行,但李靜媚并衆武騎衛都沒解劍,亦步行追随左右。
他站住了,面前是娴貴妃,還有高舉诏書的禮部尚書。娴貴妃的鳳冠還墜十二道旒珠,點翠在暴雨裡發亮。
“冀王蕭祁瑾,接旨——”
太監的聲音尖利地劃破雨幕,蕭祁瑾下意識撩袍跪倒,雨水滲進他骨頭縫兒裡,他心下惶恐,擡頭去看娴貴妃的臉,卻見她笑得幾分得意。
“……然恃才矜傲,陰懷僭越之志。近察其行,有七罪昭昭……”
蕭祁瑾的手在地上摁緊,雨水混着沙礫割破了他的掌心,又在青磚上倒流下去,沁濕衣褲。
“其一……私結黨羽,窺伺神器……
其二,詛咒君父,陰行巫蠱……”
其三,私改軍制,暗募府兵……”
李靜媚已經聽明白了,她握劍的手越攥越緊,擡頭時看見蕭祁瑾雙肩打顫,以為他在害怕,便低聲道,
“蕭三郎,别讓我瞧不起你。”
蕭祁瑾沒有回答,他靜靜地跪在原地,像一尊木石死物,一直等到太監将最後一句話也念完。
“……今依《簡書》之義,循祖宗之法,賜鸩酒一壺,白绫三尺。念父子之情,許以親王禮殓,葬妃陵側,凡附逆者,除首惡李靜媚、陸尋英等人淩遲,餘者皆赦。”
暴雨滂沱,壓住了那句最後的“嗚呼”。
娴貴妃唇角揚起,她美豔的臉上了盛妝,大雨中如牡丹盛開,“三殿下,您聽着了,請上路吧。”
身後,兩位手捧金盤的太監走出,一個白瓷淨盞,一尺幹淨的绫子。
蕭祁瑾站起身來,似乎跪久了,有些站立不穩,他扯開一個蒼白的冷笑:“貴妃娘娘,謀反的柳師信是你嫡親兄長,如今他城外被擒,您心裡焦灼,兒臣明白,可您也不該假傳聖旨。”
娴貴妃有些惱火,聲氣卻定,“三殿下若不信,便請驗看。陛下病榻之上手書而成,三郎……是要做不忠不孝的逆臣賊子?”
蕭祁瑾忽然轉向李靜媚,眼中神色竟讓她有些陌生——不是絕望,亦無戾氣,隻是一味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漩渦。
“媚娘。”他道,“就幫我驗驗。”
李靜媚走上去,三息死寂中,暴雨滂沱,将衆人和紫宸宮殿的鬥拱飛檐都淋得面目模糊,不再有前世和今生。五色冰蠶絲在雨中泛起虹光,即便借着些微的天光也可看明,不同光下,是兩道不同的圖案,隻有禦用織造才會用這樣的工藝。
“是真。”暴雨讓她眼裡的恨意發亮。
她聽見蕭祁瑾輕輕應了一聲嗯,随即昂起頭來,平靜地吩咐道,“娴貴妃并禮部侍郎假傳聖旨,協禁軍統領柳師信謀反,悖逆已極,罪不容誅,念尚有朋黨未明,餘罪未清,暫且收監。”
“三殿下,李統領方才可看真了,那是真真兒的陛下手……啊!”
“真與不真,有什麼要緊的。”
蕭祁瑾将手垂下,鮮血順着明亮的劍尖一滴一滴淌下來,他對剩下兩位已經吓得目瞪口呆的太監開口,“孤要見父皇,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