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擡眸,略帶歉意地看向半日之前還在跟自己談笑風生的青年,“末将奉陛下旨意,特帶千牛衛誅讨逆賊。”
她拔出腰間長刀,刀鋒在夜色裡閃過一段雪光。陸尋英知道她會有這一手,急抖缰繩,胯下駿馬嘶鳴着跳過小河。馬蹄陷入河畔厚厚的腐葉層中——他自小跟姐姐和姬氏兄弟在鐵刀河邊玩大,哪裡能夠跳馬、哪裡水流湍急,直至今日也不曾忘卻。
河對面,他揚聲朗笑:“天涯關是本侯故鄉,本侯就先走一步了。上複陛下,如此對待老朋友,可真是讓人寒心。”
李仙兒還在聽辨,他借着這個當口,一路抖開馬缰繩往密林中疾奔,迅速拉開距離。
為作僞裝,李仙兒手上騎兵所帶的都是普通,甚至可稱粗劣的武器。須臾之間,就一愣神的功夫,陸尋英已縱馬逃出他們的射程。
李仙兒跺腳急道:“還不追?要等他逃進林子深處嗎?!”
追兵的火把如流螢般迅速散入林間。
即便如此,陸尋英絲毫不敢放松:他此一着未必不是豪賭,樹林子能有多大,賭的就是不被合圍,或烏夜啼能趕上飛到天涯關去帶人回來。
更何況,還有一件很不好的事,就是他胸口發悶,眼前發黑。方才不過是策馬沖突就消耗了他太多體力。馬蹄聲在深夜的密林裡無比刺耳,他索性翻身下馬,步行在密林裡摸索,腳步聲很快被身後的密林和鐵刀河冰淩之下的嗚咽吞噬。
身後傳來窮追不舍的細碎踩葉聲,火把亂晃,深林裡鬼影幢幢,有幾支直直地沖他的方向來。
陸尋英此刻體力耗盡,想必速度遠不及他們,索性拈起兩粒碎石擊向遠處。枯藤碗口粗的藤蔓應聲而落,火把聽了聲音,影影綽綽直照過來。
“在這兒!”
有人興奮地喊道,緊接着就是急雨般的腳步聲。
如今方是初秋,鐵刀河上結了細密一層薄冰。秋潮還在其下泛濫,立功請賞的願望已經沖昏追兵的頭腦。他們踩過冰淩,想要從河上過去,冰泥将他們的靴子纏死,陸尋英恰在此時拔劍出鞘。
幾聲刀刃破開血肉的輕響。
這幾人栽倒下去時,半邊臉陷在泥水坑裡,臉上甚至沒有恐懼,隻有不可置信。河水很快洗去了他們留在泥潭和青石上的血污。陸尋英反手抹去劍柄上的鮮血,在屍體即将被河水沖走的前一刻,從他們腰裡摸出兩把短刀來揣在懷中。
火光如毒蛇信子般在林中亂晃,包圍圈在縮小,保持移動便會弄出聲響,要定着不動沒準死得更快。
陸尋英直起身,苦笑一下,他擡眼望向鐵刀河盡頭,故鄉的天涯關卻如此遙遠。
此處說是密林,不過是天涯關外一片荒地,能有多大?眼看着火把在逐漸向他圍攏,他隻覺得自己好像賭輸了,竟還有閑心惋惜:早知要死在荒郊,不如留在京都多斡旋個幾年,指不定蕭祁瑾看他乖順恭謹,賞他一條殘命。
但那不是西北的陸尋英所應為、所當為、所想為。
他在金籠中囚了六年,隻想豪賭一局,痛痛快快掙口氣出來,如今便是死也不要死在那金鎖玉檻之中,理應死在荒郊野地。
他想到這裡,很暢快,火把光斑已照到近前。
他一掙紮想要起身,卻發現指尖無力發黑,竟握不住劍柄。可笑那串淬毒的白玉珠子他經年累月帶着,直到如今竟忘了離身。
望着愈來愈近的火光,陸尋英忽然想起該留句漂亮遺言。他瞧着正落秋葉的孤寂密林,不知該說給誰聽。恍惚間想起那個跟自己一起長大的倔孩子,最後嗤笑了一聲,拼力站起身助跑兩步,輕盈躍起時,劍鋒所指,正是對方騎兵主将的方向。
正因如此,陸尋英在看見那身玄色鱗甲映着月光破開夜色時,才紮實地愣住了,留給地府的滿腹輕薄話盡數化作了喉間滾燙的歎息。
再想收劍已來不及。他劍鋒本能刺出,卻被兩指夾住,輕輕一帶便偏了力道,那人另一隻手握住他的腕子,往裡輕輕一扯。
他重重跌進個帶着血腥與鐵鏽味的懷抱,聽見頭頂傳來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如同落在鐵刀河中的碎葉。
“别動,是我。”
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沒了,陸尋英聽見他身邊的離奴在忍笑,姬珑的冷臉要裂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姬暮野把他放回馬前,一手穩穩摟着他的腰,“烏夜啼飛回天涯關,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不是不想見我?”
他感到摟着自己的那隻有力的手臂一僵,“……隻是不想中了别人的挑撥離間之計。”
“蕭祁瑾讓你來殺我。”陸尋英一下就明白過來,輕輕歎息了一聲。
“是啊。”姬暮野說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許諾要我殺你,共分關西三鎮。”
深夜的鐵刀河頗不甯靜,遠處隐隐傳來搜山的腳步聲,姬暮野帶他躲着走,一路往天涯關的方向去。
“既然少将軍要跟我恩斷義絕,怎麼不幹脆從了聖人意思,現在就把我推到這鐵刀河裡去,反正我也再爬不上來。”
陸尋英望着腳下正在結冰的河水,忽然淡漠地開口。他把姬暮野叫少将軍,又把蕭祁瑾叫聖人。
姬暮野沒答話,陸尋英的後心緊貼着他胸膛,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風吹過林梢。
“少說兩句,一會兒聽去了,咱倆都死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