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飛進去,那兒有窗……”他說到一半,想起怕屋裡的兩位着涼,走的時候自己将窗戶關上了,這才明白烏夜啼為何偏來停在他城頭上。
他走上去伸手推門,烏夜啼重新站回他肩頭,四下顧盼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疲憊,竟在他肩上把頭埋在他頸窩裡。夜風灌進箭孔,吹動烏夜啼雪白的尾羽,姬策推開那扇鐵門,
“進去不許亂飛亂撞,若敢碰我的沙盤——”
後半句被關在呼嘯的夜風裡。不過,烏夜啼把這話确實當了耳邊風,屋裡燭燈的光剛透出來,它就從坐着的兩人裡辨認出了自己的主人,抖翅飛過去依在他身邊,怎麼也不肯起來了。
姬策晚上要看書,屋裡的燈向來點得亮。燈光将蜷縮在狼皮榻上擺弄玉帶鈎陸尋英照得宛如白玉,他頭發有點散亂,束發的簪子都不知扔去哪裡,濕衣換成了過大的素麻中衣,領口滑到鎖骨下三寸,隻有臉上微帶點不知哪裡來的潮紅。
姬暮野背對着他,頭發也披散在腦後,正在擦刀,兩人誰也不跟誰說話,屋裡靜得可怕。鐵甲整整齊齊疊在矮幾,可劍刃映出的火光總往榻邊偏斜。
“策哥。”見着姬策進來,姬暮野立即收刀入鞘,動作比尋常快了半拍,刀穗纏住護手也不曾察覺。
姬策蹙眉,“你倆衣服穿反了。”他攏共拿來兩件衣裳,小的是他的,大的是姬暮雲的舊衣裳,如今大的那件不知為何穿在陸尋英身上。
陸尋英揮了揮手,“怪冷的,哪裡顧得這許多。回頭讓他們點爐子來把衣裳烤幹了,再穿自己的就是。”
他突然頓住——烏夜啼正用喙撕扯他腰間繃帶,陸尋英被它弄得癢癢,輕笑幾聲,在它腦袋上摸了兩把。他想繼續說什麼,可烏夜啼不肯放他輕易過去,在他身邊不停發出親昵乃至有些委屈的聲音,陸尋英也沒辦法,就把它抱到腿上來,剛撫了兩把就發現不對。
雪隼原本明亮銳利的眼睛如今帶着疲憊,伸手輕輕一扯,就有好幾根長羽落下來,翅膀上還隐約能見到些深淺不一的抓痕和喙痕。
他将烏夜啼抱到燈下,姬策便也看清楚了。“鷹傷?”他擰起眉頭,“北境沒有比它更大的獵隼,什麼鷹能傷得了他?”
“戰鷹。”姬暮野遠遠地站着,精确地作此分析。
“笑話,附佘戰鷹哪裡能追得上雪隼……”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擡頭慢慢地望向姬暮野,兩人目光交彙,姬策知道他想的跟自己是同一個人。
果然,姬暮野慢慢地吐出那個名字。
“淳于岚皓。”
“那是誰?”陸尋英離北地日久,這些人他不認識。
“一個附佘男奴,據說刀法精妙,破格被賀蘭明珠點了将軍。”男子為将,這事擱在中原、北境都不稀奇,擱在附佘,足夠驚世駭俗。他們這些出身北地的人最知道這一點。
“此人身邊有隻來曆不明的金鷹,跟附佘的鷹種不大一樣,若說誰能傷得了烏夜啼,那也就是他了。”
陸尋英懷抱着烏夜啼,靜靜地聽着,眉宇間幾許思慮,好像想起些什麼。不一時,他又問,“此人點的什麼将軍,在附佘帳下是何差使?”
“賀蘭明珠的納穆部,重騎一半以上在他手裡。”
陸尋英一邊聽一邊安撫着烏夜啼的時候,它忽然又因痛掙紮起來,他尋着探摸,掰開隼爪内側的絨羽,凝固的血痂下露出半枚菱形傷口,邊緣整齊如刀裁。
他急忙叫人去給雪隼包紮,回來時跟姬暮野和姬策說的卻是,“……既然他的鷹在此處,那他的人?”
姬策立即明白了他的話,他推門去叫親兵,“城上傳令,明日斥候加倍出城,四面八方的軍情都要探到,如有半點異動,馬上回報。”
“通報骁武将軍?”姬暮野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姬策哼了一聲,“通報過了。”
“嗯?怎麼你洞察先覺?”陸尋英抱着包紮好的烏夜啼擡頭調侃。
“沒有,隻是我告訴她,她弟弟要死了,讓她來見最後一面。”姬策淡淡地回敬。
陸尋英愣了一小會兒,哈哈大笑,動作擠着了懷裡的烏夜啼,大鳥從嗓眼裡咕咕兩聲,不滿地掙脫他的懷抱滑到地上,找了個暖和的角落,蜷成一團,它好像确實累了,對屋裡的任何聲音再無反應。
倒是陸尋英笑夠了,恢複平日裡那副輕佻又遊刃有餘的樣子,“多謝平野哥報信。”
“不用謝,姬氏養不起你,趕緊讓她把你接走了事。”
姬暮野怕他倆吵下去動了真格,要過來攔着,卻見陸尋英臉上沒半點不悅之色,倒似暢快不少,他懶散地将一條腿屈起,枕着手臂望着姬策笑。
“诶,把我說得像是敗家子兒,一張破席,一口饅頭足矣,要平野哥不容我,我睡柴房也成啊。”
他們幾人相交十數年,一起長大,陸尋英拿出這種無賴做派,誰也沒辦法。姬策冷哼一聲氣得拂袖而去,陸尋英猶在笑,“不睡柴房麼?”
“……我去巡城,别煩我。”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叮囑姬暮野,“越川,你看着他,晚上毒有反複,派人到哨樓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