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将鐵刀河的秋林染得面目不清，陸尋英手裡拿着個藥碗，三心二意地用勺攪動着。見姬暮野看過來，他輕聲開口，

“越川，給我拿點蜜糖來？”

“哨樓裡哪有這個。”姬暮野這麼說着，倚在門框上沒動，陸尋英也不追問，隻是嗯了一聲，捏着藥碗不喝，側臉去看窗外。狹小的窗裡透進一線天光來照着他的側臉，蒼白如雪。身前忽然投落一片陰影，他擡頭一看，姬暮野走過來了，伸手奪過他的藥碗擱在桌上，又到姬策櫃子裡翻了點腌過的蜜餞，投在藥碗中。

“快喝，一會兒涼了又苦了。”姬暮野将藥碗往他的方向推，陸尋英就有些得逞地笑起來，他伸手去接，一截雪色的伶仃腕骨從圍着的氈毯裡露出來，看得姬暮野皺皺眉頭。

陸尋英低頭抿了一口，從發苦的藥汁子裡嘗出一點酸甜，還有涼。

“你拿了平野哥的薄荷蜜餞。”姬策晚上多思少眠，甚或幹脆不睡，有時候就含薄荷蜜餞提神。這是幾個一起玩大的人都知道的事

“嗯。”姬暮野仍然面無表情，“所以你别告訴他。”

陸尋英眉眼彎彎地笑，望着他沉肅如鐵的輪廓——姬暮野今年整二十歲，身材高大，面容似刀刻裁，比他風流潇灑的哥哥又有一種不同的，令人心折的冷峻之感。

姬暮野看他半天眼神沒轉開，有些不自在地偏頭，“看什麼？”

“……你。”陸尋英慢悠悠地吐出這個字來，又抿了口藥，滿意地看着赤紅逐漸漫過姬暮野的耳根，一時間連手裡端着的藥似乎都不那麼苦了。

他張口想再說幾句話調戲，有人忽然自外将門推開，進來的是個女将軍，金絲帶勒出勁瘦腰身，眉宇和陸尋英五分相似，卻另有五分他不具備的，血洗出來的戾氣。

陸尋英的手顫抖起來。六年前，也是這般冰淩一樣的清晨，他方十六歲，攥着一道聖旨登上去京都的，華麗的囚車。

那時候姬氏人人都恨他們，姬暮野、姬策也不例外。自從信玉城陷落，姬策沒再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姬暮野？更不用說了，才滿十四的孩子倔得厲害，他數度要上門找陸玉曉、找陸尋芳和陸尋英要個說法，又數度被姬策硬攔回去。

“他們什麼都知道，隻是不能救，不肯救罷了。”

那時候已經十八的姬策更會攻心，他将姬暮雲的遺物收攏起來，派人扔進了陸尋芳的院子，上書八個血字，殺夫滅義，天理不容。

這算是指着鼻子罵，罵得還很難聽。陸尋英記得，他一向銳利驕傲的姐姐收了這封血書，默然無語，卻在院子裡沉默地坐了一夜。

她那時候才婚不過一年，女兒方半歲。姬暮雲死的時候她還在天涯關駐守，姬暮野一向風流又輕浮的哥哥卻不舍得将剛為人母的陸尋芳擱到前線。待聽聞信玉城陷落的消息，陸尋芳帶兵要救已經晚了。

她沖到大津去問父親，可是陸玉曉并不回複，卻将京都派來參贊軍機的宣撫使贈以百金，恭恭敬敬送回京都裡去。她提着百十絕對忠心于她的親騎兵，去了已經變成沙臘子城的信玉，意料之中地連半個熟悉的影子都沒找見，姬暮雲和姬明钰的屍骨被賀蘭明珠下令踏進了地裡，不知埋在哪寸黃土之下。

陸尋英那年十六歲，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到京城裡去做一隻囚鳥，可他還是站在院子裡，陪姐姐站了一夜。他怕她去向姬策尋仇，姬策在她面前絕沒有勝算，而一旦濺血，他們之間就不可能有朝一日回到以前一樣。

可是一向烈火沖性的陸尋芳那夜什麼也沒做，隻是坐着，撫着姬暮雲的遺物——一個水頭極好的翠玉扳指，是姬暮雲射箭的時候最喜歡拿出來炫耀的物件。她沒有哭，她天性不愛哭，陸尋英從記事起就不記得自己曾見她哭過。她隻會加倍地隐忍痛苦，收攏失敗，而後将其報複在殺戮和血戰之中。陸尋英總是覺得她天性甚至有點像附佘女子。

那一日也是一樣，她在屋裡樹下坐了一夜，好像沒看着站在一旁的陸尋英，直到天放亮了才站起身來，将那枚瑩潤的翡翠扳指揣進懷裡。

“走吧，我送你去。”她說。質子入京，奉車架儀仗皆是禦賜，北地凡有品級的官員都要接駕參拜。陸尋芳領着他，面無表情地穿過那些含恨的姬氏将領的眼睛，但凡有人敢低聲詛咒一句，她便冷冷地直視過去，叫他們出來再說一次。

于是衆人皆靜默無聲，沒人敢觸她黴頭，陸尋芳沉默地将他送上車，又一路送出天涯關五十裡。隻在兜回馬缰的時候扔下一句，“我會接你回來。”

就這麼一句話，足夠讓陸尋英相信陸尋芳還遠沒到灰心喪氣的時候。她依然要像以前那麼燒着自己，直到将自己燒盡為止。

她完成了她的諾言——六年前她送陸尋英出天涯關，如今亦是她在同樣的一個清晨接他回來。

陸尋英擡起頭，摟着懷裡的書卷看她笑了，喊了聲姐。

陸尋芳走過去掀戰袍坐在他對面，打量了一回，嗤笑出聲，“這張臉倒是長得更讨姑娘家喜歡了。”這話說中陸尋英的心事，他下意識擡眼睛找人，姬暮野立在哨樓窗口邊裝柱子，好像并沒注意到這邊，于是他沒正形地道。

“阿姐看着，哪裡敢禍害人家的姑娘。”

“就是不知武藝長沒長。”陸尋芳抓他練功向來最為積極，連他們的師父姬明钰都沒這份積極。

陸尋英笑得更厲害，“說了真話，怕阿姐要揍我了。”他攤開手，“武藝沒長，落下一身的病，如今提不得刀動不得槍。”

他把喝空了的藥碗拿給陸尋芳看，“這不，今兒一早上平野哥還給我抓的藥呢。”

“不怕他毒死你？”陸尋芳白眼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