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肩并肩登上城樓，離奴、姬珑等衆将各帶戰意，渾身都是征塵，幸而無人受傷。此時夕陽已從城角完全墜了下去，夜色昏昧不明，在這個大戰之後的無光之夜裡，連星月都欠奉。

餘林城的城防并未受損，賀蘭瓊林似乎并不意在攻城，卻在搶灘奪得城牆之下的陣地，擺足了一副打持久戰的架勢。對于以千裡奔襲來去如風而著稱的附佘騎兵而言，這并不尋常——附佘劫掠向來是打完就撤，絲毫不拖泥帶水，她們自己也知道，面對着北方以數百年時間經營和建立的堅城，他們手頭的攻城器械和輕騎兵其實起不到太多作用。

因此數百年來，她們的戰争慣性向來是來去如風，在冬日裡直搶掠到必要生存物資便盡數撤退，像歸淵、姬暮野這樣的宿将甚至能大緻摸清戰事持續的時間：十天，最多不過二十天，按照附佘人的慣例，就該到撤走的時候。

可如今，事态大大不同，賀蘭瓊林渡河之後就在城關之下搶灘，身為主将的姬暮野和陸尋英擔心傷亡太大，并未立即下令攻打她們已經建好的陣地。兩人走上城樓時，還在相互商量這件事。

陸尋英向城樓之下看了看，“他們在背靠河灘之後搭了浮橋，又把北望河最淺的地方填了。”

他沖姬暮野笑笑，“這附佘小王女倒有兩分謀略，不然的話倒能逼他們背水一戰了。”

姬暮野确實認得這位王女，“賀蘭瓊林是賀蘭明珠義女，十一歲時便以謀略武藝被列為納木部下任女親王的不二人選。”

“隻我有一事想不明白。”陸尋英沉吟道，“若是我記得不錯，輕騎本不是能夠久戰的部隊。這賀蘭瓊林有多大的膽量，又是什麼給她的底氣，讓他在咱們城關底下駐着不走？”

姬暮野搖搖頭，顯然也未參透其中關竅。不過另一件事他倒是記得真切——夜風驟起時，他解下自己的戰袍披在陸尋英肩上。

陸尋英莞爾，并不推辭，任由绛色披風裹住肩頭，與他并肩踱向城内歸淵所在的内室。

燈火搖曳中，陸氏姐弟的授業恩師正俯身沙盤前凝神推演。銀絲在鬓角若隐若現，眉間滿是倦意，聽聞腳步聲近，倏然舒展眉目，

“英兒、暮野，你們回來了。”

他将這兩位一軍主将當作小孩子那樣地打量了幾番，看他們完好無損，這才稍微松了口氣。在燭火之中，他的眼神明亮卻又帶着疲憊。

“你們過來看看這個。”他向他們兩個招招手。陸尋英在他身邊坐下來，姬暮野站在他身後，略帶血腥味的溫暖氣息便籠罩在他身上。

歸淵的桌上擺着算籌、來處不同的賬目和軍報、還有附佘後線中細作斥候傳來的消息。

“賀蘭瓊林的後隊在穿雁回關。”他将那張紙條推到陸尋英面前，讓兩人都能看得清楚，“斥候回報，帶的糧草是往年的數倍。”

他又将另一張軍報抽出來，帶着塵土和血迹的羊皮紙緩緩展開：“前來的後軍中，除了增援的輕騎兵，另有數量巨大的男奴，甚至還擡着攻城器械。”

兩相比照之下，再對上賀蘭瓊林日前那不要命的攻擊方式——在餘林城外屯田所搶到的那片灘地，足額足量的工兵，人命堆出來的陣地，這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他們準備長期圍城。”姬暮野一手按在了那張紙上，這個動作讓他将陸尋英幾乎攏在懷中。在他的陰影之下，陸尋英緩緩開口：

“她們以為自己能拿下餘林城，不惜傾巢出動。是誰給了她們這般膽量和底氣？又為何偏要在此時決一死戰？”

他感到身後姬暮野不同尋常的沉默，心有感應般回頭，見他臉上有思慮之狀。

燭火跳動，在他眉骨間投下陰影，如同映着一把沉默的古刀。

他下意識伸手去牽住他的腕子，側頭低聲問，“在想什麼？”

“半年前，我曾在渡海關邊界，截獲過納利爾部的一支商隊。”姬暮野擰着眉頭，回憶着，“她們的行商貨物裡有一樣極其珍貴的藥材，名為龍腦。策哥說，這是續命之藥。然而價格極其昂貴，北地也沒有産出，因此尋常輻射人，哪怕是親王或将軍也沒法用上。當時他便斷定，此物應該是用來進貢王室的。”

“後來我們又收到一封斥候急報，附佘女相江玉柔病重，五部聯盟危在旦夕。但那斥候很快暴露，被處死了。”他說到這裡，眉間襲上一點陰影，“我們當時以為是孤例，更有可能是賀蘭明珠故意放出來的障眼法。此事就擱置了，沒有再提。”

他側頭看着陸尋英，目光又緩緩返回到桌上的軍報，“現在想來，她們如此瘋狂，乃至孤注一擲，此事會不會是真的？”

“如今姬策在附佘王都……可還有合用的斥候細作？”

歸淵問道，“我駐守餘林城日久，交通往來不便，少有細作能打探到可麗藍王城之内的消息。”

“自可麗蘭的最後一名細作被斬首之後，他說，額外挑了最值得信任的人派過去。”

姬暮野說，“不過，在那之後我就應先帝召令上京了。因此其中底細具體如何，倒底派了何人過去，我不知道……也是該時候寫信問問他。”

陸尋英手圈在他腕間，“可即便如此，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至于孤注一擲，兵圍餘林城，虎視天涯關。”

他看向歸淵，也看姬暮野，“倒該問問是什麼……或者說是誰，給了她們此等勇氣。”

蕭祁瑾在靈犀子的靜室裡。天色已經很晚，數個時辰之前就交了人定，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他這些日子常花很長時間在靈犀子的丹房中，自顧尋到個好地方，能讓自己暫時逃避初為人君的煩惱。

靈犀子對他卻似乎相當冷淡，并無對九五至尊蓄意谄媚之狀。這反而更使得他認定這是位世外高人，有時便隐晦地向他問問星象，将自己所做的那些拿不準的事，編綴成星象之語，仿佛虛心求教。

靈犀子或許聽懂，或許在其高傲的狂惑之中半懂不懂，但總而言之，總能給出讓蕭祁瑾滿意的解答——似是而非的解答。

比方說現在，蕭祁瑾就在手中賞玩着他剛剛呈上來的金丹：“道長，驅虎吞狼，可能阻征戰殺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