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裡有種隐忍不發的東西,但離二人太遠,由是陸尋英看不出來,隻見得刺青映着火把,在他手腕上翻滾遊移,跟他一樣好像是個被困在過去的東西。
陸尋英嗯了一聲,“我知道,我不會坑害他。”在他的背後,姬暮野捏上了他的手腕,手指的溫度滾熱,陸尋英從胸腔裡呼出口氣,沒來由地轉移了話題。
“策哥,淳于岚皓……”他說,“那人身邊帶一隻守江金鷹?”
姬策也不多糾纏前一個話題,隻是嗯了一聲,“對。今日你還差點射中它,就是那個。”
“他也是守江人吧?”
“大差不差,他不是附佘本地人,身上又有紋飾,形容大異中原,多半是準的。”他有點奇怪地看陸尋英,“你問這個幹什麼?”
“隻是有人好像跟我提過,要找個大體相似的人……”陸尋英頗誠懇,“倒也不是什麼大事,策哥,忘了罷。”
姬策最後看他們一眼,撩起戰袍下樓。姬暮野過來扯他,不讓他靠在冰冷的城牆上,穿山鳳不知飛去了哪裡遠避,好久都沒有回來,在銳利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夜色之間盤旋,附佘大營,篝火在寒風中明滅不定,将人影和營帳都拉扯得扭曲變形。
淳于岚皓的皮甲上還沾着天涯關下的血污和冰碴,肩頭裹着滲血的粗麻布,臉上一貫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卻始終未達眼底。旁邊的副将跟随他多年,此刻也想要跟進大帳,被他伸手止住了。
“在這兒待着,休跟我去觸人黴頭。”他對女子說話的樣子是一貫的溫柔,又和附佘男人很是不同,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的柔和,隻是愛護而已,這就讓他的副将——一個道地的附佘女子很不習慣,就算在他身邊待了很久,也沒法泰然處之。
但在她愣神的時候,淳于岚皓伸手摸摸她的頭,好像長兄對待小妹,這就讓她停下了腳步。
将軍走進了尼楚赫的營帳,把她一個人留在外面。
尼楚赫正坐在屋裡,于男奴們簇擁之下,見他進來,嗤笑一聲。“淳于将軍,何事啊?”
淳于岚皓按刀站在大帳邊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帳内壓抑的空氣,“末将率部拼死,為大軍創造戰機,如何弓兵和輕騎遲遲不動?要是您麾下精銳能及時壓上來,陸尋芳那匹悍馬,可未必能囫囵個兒逃回天涯關。”
尼楚赫端坐在鋪着雪狼皮的矮榻上,正用一塊油亮的鹿皮慢條斯理地擦拭她那柄彎刀,刀身映着火光,也映出她明豔卻冰冷如霜的面容,再有,就是一條從斜角劈至下颌,破壞了那張容顔的猙獰刀疤。
就算如此質問,她手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皮都沒擡一下。
“按兵不動?”過了好半晌,好像故意折磨他的耐性,尼楚赫這才開口,“淳于将軍,你在教本将如何打仗?還是說你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她擡起眼,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毫無溫度地盯在淳于岚皓身上,帶着不掩飾的輕蔑,“一個僥幸爬上來的男奴罷了,大相父系出身中原,憐憫你,你才有機會穿上這身皮甲,也配質疑本将的命令?”
“你的職責是沖鋒陷陣,是去死,不是在這裡指手畫腳。”
她聲音壓得很低,似乎覺着跟一個男奴出身的将軍,沒有必要大動幹戈,甚至都不值得動些肝火。
淳于岚皓倚靠在大帳邊緣——他不肯解刀,因此親衛們也不肯放他走進,他就随意地轉動着手腕,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柄薄如柳葉的匕首,靈巧地翻飛,“末将隻知道戰機稍縱即逝,将軍要是因私廢公,坐視良機溜走,末将拼死換來的戰果付諸東流事小,耽誤了大君的大計……将軍,你擔待得起麼?”
他語氣輕佻,眼神卻銳利如刀縫,直刺中軍主位坐着的人。
尼楚赫猛地将彎刀拍在矮幾上,發出“咣當”一聲巨響,震得旁邊侍立的親兵一哆嗦。她臉在燭火裡若明若暗,顯得豔麗又可怖。
“因私廢公?本将行事,輪得到你這卑賤的男奴置喙?若非大相……”
“夠了!”淳于岚皓手裡的匕首铮然有聲地插進身邊的木柱,他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漠然。
“将軍對末将的出身有怨,大可向大君、向大相申訴,但今日之事,我必要一個說法,我麾下這些人的血不能白流。”
他聲音不高,不同于附佘女子們的鋒利性格,帶着屍山血海的銳。
帳内,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親兵們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空氣一時間凝固成冰碴子。
尼楚赫死死盯着淳于岚皓,殺意如同冰上噴出來的寒流,在兩人之間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