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楚赫身後的陰影裡，一個穿着黑色皮袍，面容精瘦的老婦人忽然輕輕咳嗽一聲，上前一步，在尼楚赫耳邊低語幾句，讓這位說一不二的納穆部将軍身體微微一頓，眼中的暴怒卻如潮水般緩緩褪去。

她接着打量淳于岚皓，好像在打量一塊死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下颌上刀疤的凸起，目光卻不再看淳于岚皓，而是投向帳外沉沉的夜色。

“說法？”她嘴角逐漸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淳于将軍想要說法，本将自然會給你一個說法。不過，不是現在。”

她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蟲子。“滾回你自己營裡，約束好你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奴，再敢咆哮軍帳，軍法從事！”

淳于岚皓深深看了尼楚赫一眼，又瞥了一眼她身後那個低眉順眼的謀士，好像在掂量這句話，一時間他手又移到身邊的佩刀之上，好像曾經血濺五步的幽魂在他身上活了過來，就在這不詳的雪夜之中打量着在場諸人。

但最終，那個幽魂也并沒有醒過來。他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收起匕首，随意地行了個禮，轉身掀開帳簾，帶着一身寒氣走了出去。仿佛剛才的激烈争吵從未發生。

帳簾落下之後，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尼楚赫臉上那種滲人的假笑也瞬間消失，隻剩下刺骨寒意。

她看向謀士，“兀良哈，你說得對，這條瘋狗留着遲早是禍害。大相快不行了，沒人再能護着他。大君雖然用他，但未必真把他當回事。找個機會讓他‘戰死’在陣前，最幹淨。”

謀士微微躬身，聲音沙啞，她是個面容疲憊的老妪，隻有眼睛裡還閃着智慧。“将軍英明，此人過于桀骜不馴，心懷不軌，又深得部分男奴、士卒之心，久必生亂，眼下正是良機。不過……還需做得幹淨，不能落人口實。”

尼楚赫要再說什麼，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沖入帳内，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支密封的銅管。尼楚赫擰開了臘封，抽出裡面的羊皮紙。

火光下，她的目光快速掃過，臉上那道刀疤在光影中微微跳動。

片刻後，她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随機被一種冰冷的、狩獵般的興奮取代。

“大君有令。”她看向兀良哈，将羊皮軍報随手丢進火盆，看着它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

“斥候傳報，餘林城守備空虛，機不可失。命我部即刻拔營，全速奔襲餘林城，務必在三日之内将其拿下。”

兀良哈眼中精光一閃，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将軍，餘林城……正是我們的天賜良機。淳于岚皓既然要說法，就讓他做先鋒，将這潑天的功勞給他，不過城頭矢石無眼，關西人難免也困獸猶鬥。我們隻需要……一個意外。”

尼楚赫點點頭。百裡之外，白雲浮水的聖河之傍，金頂大帳内的暖爐驅散了北地初冬的酷寒，空氣中彌漫着昂貴的春信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帳壁上懸挂着巨大的一幅雪狼皮毛，還有象征五部聯盟的彩繪旗幟，中央鋪着一層厚厚的織金地毯，幾可光腳踩在上面也不覺寒涼。

賀蘭明珠斜倚在矮榻上，她身量極高，因此即便坐着也帶一種俾倪的威儀，華麗的貂裘随意搭在肩頭，露出裡頭緊束的玄色戰衣。她年近六十，輪廓如同鑿冰堅硬，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正專注地盯着矮幾上攤開的一份密報。唯有在目光偶爾掃過榻邊時，冰封般的眼睛才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近乎融化的暖意。

榻邊，江玉柔裹在一件厚厚的銀狐裘裡，顴骨上浮着一抹不正常的嫣紅。劇烈的咳嗽來得毫無預兆，她單薄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賀蘭明珠幾乎立即放下手中密報，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她傾身向前，一手穩穩扶住了江玉柔的肩背，另一隻手拿起旁邊溫着的藥碗。

這項工作應該由侍女或男奴來完成，如今由這位名震烈北的大君來做，握刀的手來端藥，帶着一種笨拙，有些小心翼翼。

江玉柔就着她的手勉強喝了幾口，咳嗽終于稍稍平息。她虛弱地靠在賀蘭明珠手臂上微微喘着，露出一抹歉意的淺笑。

“又勞煩大君了。”

“你我之間，沒有這樣的話。”賀蘭明珠眉頭緊鎖，一直瞧着她，待她徹底不再咳嗽了，這才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江玉柔唇邊的藥漬。即便是做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她神色也極專注，好像在她唯我獨尊的世界裡獨有一個不設防的角落，為眼前之人單獨保留。

江玉柔緩過氣來，神智重新恢複了銳利和清明，“明珠，餘林城的軍報确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