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眉心一蹙,訓斥道“你又胡鬧什麼?”
宿遠封一臉茫然,滿心委屈,“我沒胡鬧啊,就問問你老家,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就在管家欲再開口訓斥之時。
裴明辭薄唇輕啟,不疾不徐地說道
“楊先生許是隐居太久,忘了些許過往。”
“我聽聞,楊先生出生在克州,後來登科考取功名,便在京城嶄露頭角,再後來輾轉來了此地。”
“我說的可對?”
管家目光瞬間銳利如鷹,直直刺向裴明辭。
一瞬,他收了眼神,微微拱手,語氣帶着恭維“夫人真是神通廣大,這等舊事都了如指掌。”
裴明辭仿若未覺管家的異樣,神色淡然,好像剛剛真的隻是閑話家常。
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目光悠悠望向湖面。
宿遠封在一旁瞧着管家眼神不對,心中暗叫不妙。
趕忙岔開話題“光顧着聊祖籍了,我還挺好奇,二位平日裡都愛看些什麼書?”
管家微微擡眸,思索片刻,道“不知夫人可有看過這樣一本書,書中所講頗為新奇。”
“講的是一位女子,機緣巧合之下,借兄長之名開始考取功名,一路過關斬将,平步青雲,好不威風。”
“隻是這書沒個結尾,也不知後續如何,那女子最終所求又是什麼,倒叫人好奇。”管家說着,目光緊鎖裴明辭。
宿遠封好奇心頓起,身子前傾,眼睛放光“這書叫啥名兒啊?女子還能從政,這想法可夠先進的!”
這先進的思想不會是個穿越前輩吧。
裴明辭手輕輕搭在茶杯上,輕輕摩挲着杯沿,不緊不慢地應道
“自然是向着那權力的巅峰攀爬,按書中描寫,若這女子登科進士,以她的能耐,最高能企及的便是内閣首輔之位了。”
管家目光一緊,追問道“倘若最後兄長想換回身份,夫人覺得這女子會應允嗎?說到底,她能有如今的一切,可都是借了兄長之名。”
宿遠封一聽,一拍桌子,義憤填膺道“憑什麼換回來?這都是女子自己掙來的,兄長這般作為,太不要臉了!”
裴明辭聞聲,嘴角輕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
宿遠封瞧見,頓時有些茫然。
卻見裴明辭拿起一塊糕點,遞向他
“我自然是支持夫君這想法。”
宿遠封受寵若驚,忙雙手接過。
轉頭瞥見管家臉色陰沉,還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他這才想起今日 “重任”,把糕點用手帕包裹好,珍重的放入袖袋。
夾起一塊糕點,放入管家碗中,讨好地笑“楊管家,你也嘗嘗。”
管家臉色絲毫未緩。
眼見這話題沒達到預期 “效果”,宿遠封眼珠一轉,又開腔“楊先生,您平日閑暇可有什麼愛好?”
管家瞥他一眼“平日裡忙着寨内諸事,哪有什麼閑心琢磨愛好。”
可真是朵高嶺之花,油鹽不進。
跟塊臭石頭似的,一點兒都不配合
可宿遠封臉上仍挂着笑,剛想再開口,裴明辭卻搶先一步。
“我倒聽聞,楊先生那一手棋藝,在當年學子中可是無人能及。這些年,是不愛下棋了嗎?”
管家語氣冰冷“看來夫人雖是深閨之人,消息卻甚是靈通。”
裴明辭神色如常“祖父曾在皇宮任職,往來皆是京城名士,我自幼耳濡目染,聽聞過一些京都轶事,倒也不足為奇。”
宿遠封在一旁瞧着,眼睛一亮,這兩人可算有共同話題了,還互相誇上了,有戲!
他一邊美滋滋地吃着盤内糕點,一邊興緻勃勃地看着兩人交談。
見縫插針地,宿遠封又插話道“那夫人和楊管家不如有空一起下棋玩玩,肯定有趣。”
管家直接道“當年我确實喜歡下棋,多年不下已經生疏。”
裴明辭側目看向宿遠封,目光似帶着幾分疑惑“夫君從何處聽聞我會下棋?”
宿遠封臉上笑容一僵,忙坐直身子,結結巴巴地解釋“我…… 我猜的,夫人如此厲害,想必棋藝也定然精湛。”
一道聲音如同天籁,解了他的困境。
“夫人可是息縣裡的閨閣典範,六藝皆通,是有名的才女,這下棋,自然不在話下。”
管家說着,話鋒一轉,眼神略帶深意地看向裴明辭
“說起這個,我倒是好奇,夫人的第一任未婚夫,聽聞當年與夫人同在書院為同僚,可惜了……”
宿遠封心裡犯嘀咕,這是吃醋了,所以關心裴明辭的未婚夫?可也太快了吧。
如果不是,還能是什麼啊!
一個個的說話能明白點兒嗎。
他一點兒戀愛是沒談過,壓根兒看不透。
裴明辭卻若未聞其中深意,輕聲道“世間諸事,皆有定數。如今與夫君相遇,來到這山寨,亦是緣分。”
宿遠封突然想起什麼,頭垂得極低,幾乎要埋進胸膛,聲音愈發細小,“夫人,當初我……壞了你的姻緣,擄你至此,實在是對不住。”
無論如何裴明辭是受害者,被破壞了好端端的婚事,也許還擾亂了裴明辭其他什麼大計劃,裴明辭心裡肯定不悅。
這件事雖然不是他做的,但他現在已經取代了這副身體,必須要進行道歉。
以這個身體的名義道歉。
從始至終裴明辭遭遇了無妄之災,沒有任何人跟她道歉,就算裴明辭是一個變态反派,也必須要得到她應得的道歉。
想到此處,他鼓起勇氣,神色極為鄭重,向前一步,朝着裴明辭深深作揖,腰彎成了九十度,聲音帶着十足誠懇“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彌補不了什麼,但日後夫人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
言罷,他直起身,轉向管家,聲音裡難得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楊管家,你也道歉。”
此時的宿遠封,眼神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認真。
妹妹也給他分析過,歸根結底這件事是管家的謀劃,所以管家是最該道歉的人。
而且管家也要跟裴明辭發展,不道歉讓裴明辭消了心中的芥蒂,怎麼好好發展。
裴明辭靜靜地看着宿遠封,眼中有一抹情緒如流星劃過,快得讓人捕捉不及,旋即又恢複了那深不見底的平靜,未置可否。
管家明顯一愣,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神中銳利的鋒芒悄然隐去,緩緩拱手,聲音幹澀地說道“确實對不住姑娘,往後姑娘若有需求,開口便是。”
他與裴明辭心知肚明,若無他首肯,搶婚之事怎會發生?
說到底,源頭在他。
隻是大當家怎麼會讓他道歉,難道大當家看出當時是他的計謀了嗎。
以大當家的心智,不應該啊。
裴明辭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轉,最後落在管家身上“我知道楊先生培養他的心切,既然如今我們已達成合作,往後便好好共事。”
管家凝視着裴明辭,心中五味雜陳。
他并非如同惡匪一般良心泯滅,深知此事做得不地道,對不起裴明辭。
如果裴明辭不是如此聰慧,不知道要遭怎樣的罪。
所以無論裴明辭内心是否真的原諒他,這個事他欠她的,以後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他定會做到承諾。
這般想着,他壓下眼底的懷疑試探,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宿遠封敏銳地察覺到,道歉過後,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
果然還是道歉有用,這反派心裡不開心,管家心裡肯定也愧疚,他給個台階,雙方都下得來。
他可太聰明了。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短暫的平靜,抛出一個他精心搜羅的絕妙問題
“楊管家,你以後想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你心中理想的夢中情人,是何種模樣?”
管家經過剛才的事有點兒重新認識宿遠封了,起碼品性他沒教壞,反而比他還強。
他開始認真對待他的問題。
隻是夢中情人……
他确實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我…… 未曾考慮過此事。”
宿遠封哪肯罷休,撺掇道“那你現在想想。”
身處亂局之中,管家深知自己肩負重任,平常女子與他相伴,隻會跟着受苦。
且他并沒有情愛方面的打算。
不論他是否信得過那人,舊主昔日托付猶在耳側,他怎能考慮自身。
但他若不說一個,恐怕大當家要不依不饒了。
良久,他輕歎一聲,道“我如今身處這般境地,自是不能連累無辜,若有相伴之人,需得心智成熟,堅強,能與我并肩作戰,莫要因我遭受磨難。”
好機會!
宿遠封眼睛頓時放光,激動地一拍手“你這描述,與我的夫人好像!聰明、堅強,從不懼他人拖累,而且你倆現在不就在并肩作戰嗎。”
管家身形猛地一僵,白皙的皮膚上纖長濃密的眼睫輕垂,一向冰冷的目光慌亂的閃爍着。
連望向裴明辭的勇氣都沒了。
大當家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裴明辭目光瞥向宿遠封。
宿遠封察覺到裴明辭的注視,下意識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笑。
管家欲呵斥宿遠封,可是又覺得,如果呵斥了,就是承認他想偏了。
難道就是單純的炫耀自己的夫人?
一向果斷的管家一時之間沒了主意。
實在是這其中涉及的意思太過隐秘,難以啟齒。
宿遠封看見船已行至岸邊不遠處,心中一動,計上心來。
他悄悄挪動手指,輕輕一推。
桌上的茶杯 “嘩啦” 一聲翻倒,茶水瞬間浸濕了他的袖口。
宿遠封佯裝驚慌失措,大呼“這可如何是好,茶水打翻,我得回去換身衣裳,你們先玩着,等我一會兒。”
裴明辭将一切盡收眼底。
她指尖輕輕在完好的茶杯邊緣摩挲,仿佛在思索着什麼。
管家則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船靠岸的瞬間,宿遠封仿若一隻脫缰的野兔,嗖地一下跳了下去,邊跑邊揮手“沒事兒,沒事兒,我自己去就行。”
也不等二人回應,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沒跑多遠,宿遠封又折返回來,貓着腰,偷偷摸摸地朝岸邊靠近,找了個隐蔽的角落藏好,眼睛緊緊盯着船上的二人。
在宿遠封離開後,他的用意管家徹底明了。
一時間,尴尬的氣氛仿若實質化,将他緊緊包裹。
許久,裴明辭率先打破沉默,悠悠開口“我竟不知,我合了楊先生的喜好。”
她的聲音不緊不慢,仿若隻是在陳述一個平淡無奇的事實。
可聽在管家耳中,卻仿若一道炸雷。
管家瞬間面紅耳赤。
他隻覺耳根發燙得厲害,臉頰似火燒一般。
他慌亂地伸手去拿茶杯,想要借喝水掩飾窘态。
手卻抖得厲害,直接将茶杯打翻。
周身漫溢着的清絕的自持與莊重消失殆盡。
他手忙腳亂地擦拭着水漬,聲音顫抖
“不……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說着,他再也坐不住了。
桌上的水沾上了他的衣服。
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起身
“我…… 我也去換身衣服。”
也顧不上行禮,轉身欲逃。
身後卻突然響起聲音
“改天我與楊先生切磋一下棋藝吧。” 聲調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波瀾。
管家身形一頓,腳步仿若被釘住。
他一貫示人以平靜,如今卻失了儀态,而裴明辭依舊平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他隻得悶聲應道“自然。”
而後,他若身後有猛獸追趕,落荒而逃。
背影透着幾分狼狽與慌張。
小翠在一旁全程目睹。
她雖不通情愛之事,可宿遠封那點心思,是個人就能看出來。
她滿臉驚愕與難以置信,脫口而出“主子,這宿遠封他…… 這是什麼意思?怎能如此行事?”
裴明辭坐在桌旁,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着桌面。
她眼神幽深,讓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小翠瞧着,也辨不出主子是生氣了,還是真覺得有意思。
難得心中暗自懊惱,若是小花在這兒就好了,他定能瞧出主子的心思。
沒過多久,大當家被管家禁足了。
緣由是他 “不思進取”,山寨衆人聽聞,習以為常,隻當是回到了從前。
文景堂内,衆人齊聚,目光在端坐于上手的裴明辭與下坐的管家之間遊移,隻覺氣氛詭異,與往日大不相同。
跟上次一樣不對勁,越來越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