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哥哥，算起來，與顧大人年紀相仿。我與家兄分别已久，見到顧大人生出一種‘一見如故’之感，因此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沈晴微面不改色地看着顧望悔，看着他因意外而動了動的手指，看着他像是身處大霧之中茫然的眼，看着他攥緊的手心，看着他可笑的掙紮。
作惡多端的人，自然是怕鬼的。
在官場混迹了幾年，顧望悔顯然養成了遊刃有餘的控制自己情緒的習慣。
他露出一個淡定的笑，仿佛剛才一閃而過的痛苦掙紮、心虛不安隻是沈晴微的錯覺。
此時此刻，他臉上挂着體面的恰到好處的但是虛僞的笑，展現出他習以為常的客套寒暄：“雲姑娘一定很牽挂你的哥哥吧。”
在正序監做事，自然是少不了一張面具。用客套的假模假樣的笑容掩蓋自己内心的驚慌無措，想必早就成了顧望悔的習慣。
但是沈晴微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他與人打交道習慣了僞裝，還是憶及往事時内心的波瀾很快就消失了，繼續心安理得地享有着他所擁有的一切。
若是他不提及那句牽挂，沈晴微今日或許會高擡貴手，放過他。但是他漫不經心地随口一提，有讓她心中好不容易澆滅的複仇的火焰熊熊燃燒。
沈晴微直直地望着顧望悔的眼睛，不想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情緒：“不，我一點也不牽挂他。如果能再遇見他，我隻想親口問問他——當初為什麼要為了區區幾兩銀子把我賣了。說起來，我今日能作為離澈山弟子，能有機會與顧大人在此處說說話，還是托他的福。若不是他在我年幼時抛棄我，我不至于餓到與惡犬奪食，不至于為了活命不擇手段。若是沒有他的不管不顧，或許我今日就沒有這一身自保的武功。說起來，我該謝謝他才是。可是，我轉念一想，我之所以過得這麼苦，似乎也是拜他所賜。顧大人，你覺得，我該恨他麼？”
顧望悔的眼神從好奇到錯愕，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眸中卻失去了原來那抹光彩，竟然像是傀儡一般。
他似乎想起什麼事，猛地低下了頭，動作僵硬，就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人。
此時，穿着奢華的顧望悔卻失去了那份體面與遊刃有餘。
沈晴微看着他不受控制地打顫的雙手，心中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
她借着雲然的名字出現在他眼前，本就是為的誅心。
可是，若真的是一個壞事做盡、對自己的親人趕盡殺絕之人，在沒有面臨生與死的掙紮時，如頑石般的心，真的會痛嗎？
顧望悔看見了地上的塵土，但毫不在意這一地的土會不會髒了他這件名貴的白青色衣裳，他眼神呆滞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晴微低頭看，一群成群結隊的螞蟻正好從他身旁經過，一直都沒有落伍。
渺小的螞蟻尚知休戚與共，明明有更多選擇的人卻能為一己之私，不惜用至親之人的性命為自己鋪路。
沈晴微嘴角劃過一絲嘲諷的笑。
可當她的目光落在顧望悔那雙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有點滄桑的、絕望的眸子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敲了她的腦袋。
“咯噔——”
猝不及防，讓人來不及反應。
“你是誰？”
顧望悔眼眶隐隐泛紅，濕潤的眼睛離閃過一絲沈晴微也捉摸不透的情緒——就像是囚犯在即将行刑時，看到了劊子手手中的屠刀時的眼神，既有恐懼，但又認命了一般。
自沈晴微與他見面到現在，不過一刻時，但現在他的聲音中夾雜着疲倦。仿佛頃刻之間，老了十歲。
事已至此，沈晴微索性開門見山：“我是——要替雲然報仇的人。”
沈晴微已經拔出手中的劍。
“如願劍”上寒光四射，劍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得格外刺眼。
“大人，黃泉路上，可要向雲然好好磕頭認錯。”
沈晴微将劍鋒直指顧望悔，看着眼前閉上雙眼、放棄掙紮的人，她的手卻遲遲沒有加重力道。
眼前之人仿佛早就料到今日的結局，連最後的反抗都不曾有一分，隻是認命地合眼。
沈晴微就僵在原地，他的淡然好像是一盆從天而降的涼水，将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她也瞬間清醒。
她收回了手中的劍。
堅持已久的信念轟然崩塌。
她隐隐察覺，自己恨了這麼久的人可能并不是真兇。
雲然死前求自己殺的人，也許并不是顧望悔。隻是她理所當然地覺得，雲然會恨他。
劍回鞘中。
“吱呀——”
門縫漸漸擴大，從裡面走出一個披頭散發的五十歲的男子。
眼角的皺紋與鬓邊的幾縷華發與他臉上天真的幼稚的笑顯得格格不入。
他跨過門檻，看一眼神情凝重的沈晴微，再看一眼她攥緊的手心握着的劍。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坐在地上的顧望悔身上。
“壞人！壞人！”
文合彎腰在地上抓起一把土，蹦蹦跳跳地圍着顧望悔轉圈，嘴裡念得振振有詞。
他跳到顧望悔身後時，“嘩——”一聲，幹燥的飛揚的塵土在顧望悔後背開了花。
原本繡着精緻的雲紋的白青色的雪緞上映出灰黃的塵土印子。
沈晴微看得一愣一愣的。
顧望悔莫名其妙地遭受這無妄之災，可他的臉上卻并無半分愠色。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上面鋪滿了碧綠的浮萍。看着生機勃勃，實則已經在走向死亡，在即将結束的盛夏中以摧枯拉朽之勢枯萎、腐爛。
戛然而止的對峙後，種種想法和可能像是風一樣，沈晴微伸出手，隻能感受到與它們擦肩而過，卻是抓不住影子、看不到真面。真相尚未查清，“罪魁禍首”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但終究也隻是沈晴微的猜想。
顧望悔面對劍尖時的坦蕩讓她有所懷疑，但是種種證據都指向着眼前這個人……
現在不是處理這件事的好時候，退一步或許才是合适之策。
“顧大人，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