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亥時,程芙卻已覺得寒意沁人。
她長到十八歲,從未殺過人。她當然也不認為刺客是死在她劍下,可是蜉蝣劍千真萬确潑了血,恐怕很不好清洗。
程芙揉了揉太陽穴,咬着牙,歸劍入鞘。
刺客的屍首失去依靠,軟塌塌地倒地,無人攙扶。
程芙等被追殺的女郎叫夠了、叫痛快了,才不疾不徐地叮囑:“她是自己撞劍而亡,日後,你要替我作證。”
她需要一個證人,為她證明她的劍不是主動飲血。其實她也慌了神,因為她沒有殺人的經驗,一時無法接受今夜的事,隻不過她僞裝得很好,眸子照舊是沉靜的。
“哦,哦……什麼?”女郎接連受驚兩次,還沒暈倒已算難得。
程芙睨她一眼,撈起刺客還溫熱的屍首,扛進鐵匠鋪。
“你帶她去哪?回家嗎?她是壞人啊。”女郎大為不解,可惜她逃命時崴着了腳,沒法子沖到程芙前頭攔人質問,隻能亦步亦趨跟在後方。
“難不成讓她橫屍街頭,引來一群看熱鬧的百姓?”程芙反問道,“你腿腳不便,自己找個地方坐。”
女郎默了默,低頭不言語了。
程芙對刺客有關懷,卻又不夠關懷,雖給了最後的體面,不至于讓其孤零零的曝屍月夜,還用衣裳遮住遺容,卻也僅是讓遺體躺在冰冷的柴房裡而已。
待她回了鋪子門面,見女郎正在瑟瑟發抖,便倒了杯溫水來:“你叫什麼名字?”
杯子裡的水在程芙手中一直晃,到了女郎手中,便晃得更厲害,恨不得灑個幹淨。
“……方撷真。”方撷真倒是沒被吓得忘了自己是誰。
程芙記下女郎的名姓與長相,也替對方看了眼腳踝的扭傷,不嚴重,休息幾日便能好。
可她最關心的還是這場追殺背後的原委:“你将事情經過給我說說。”
好幾次,方撷真都沒法子說出完整的話來,她磕磕巴巴嗫嚅了好一會兒,總算拼湊出完整的脈絡:
“我和幾個小姐妹出來看河燈,才分了手要回家,誰知就在街頭遇見那人要殺我!”
“你不認識那刺客,也不知為何被追殺?”
“我不認識啊,我在駱都城住了十幾年,和我娘從未得罪過人。但是我娘說,有些人的壞,是不需要理由的!”
程芙不以為然:“不需要理由的壞人,會在殺你無果後撞劍而亡嗎?她分明是有所顧忌,自行了斷。”
方撷真為她的話白了面色,牙關顫顫:“那、那明日我報官,誰想害我,我必不能叫那人好過,我現在就回家,找我娘!”
江湖裡的恩怨是非,官府未必能查出結果,程芙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多說,隻道:“我騎馬送你一程。”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方撷真不肯輕易離開,她得問一問恩人的名姓。
“我姓程。”程芙從鍛造爐後摸了根燒火棍,給方撷真作拐杖,“走吧,不要磨蹭。”
“‘程’是姓,名字呢?”
“不方便說。”
方撷真為程芙的漠然吃驚,她縮了縮肩頸,才觑恩人一眼,便被對方鳳眸裡的冷冽吓退,不敢多問了:“我們走吧……我就住在平安胡同。”
平安胡同離鐵匠鋪僅兩條街,不遠,方才一鬧,長街上原本還點着的幾點孤燈盡數熄滅了,誰都怕招惹是非。
将方撷真送到胡同口,程芙才罷休,她見方撷真的唇一張一合,仿佛有話要說,卻又憋了回去,便主動問道:“你還有事嗎?”
方撷真有些畏懼她,頭搖得又輕又快,道了聲“再見”,便杵着燒火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胡同中。
*
鐵匠鋪分前後兩部分,前面是臨街的商鋪門面,後面則是個小院子,柴房鴿房卧室,廚房花圃空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回到柴房,程芙仍手提一盞明亮燈火,以求看清刺客身上的細節。
刺客的劍法不高,僅有中上水平,他在街中追逐方撷真時,程芙還注意到了她的步法——靈巧、輕盈,卻平平無奇。
所以,方撷真應當不是一個非常重要、非死不可的目标,否則……
程芙蓦然換了思路,殺雞焉用牛刀,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少年,何必派出高手?
她不知哪條思路才合幕後黑手的心意,唯有繼續看下去。
燈光往下墜,刺客的袖口則向上翻。
刺客左腕,有一枚醒目的紅色印記,形似弦月。若說是胎記,未免太規整,這極有可能是一種刺青,一種程芙從未見過的刺青。
犯疑心病的時候,程芙就會皺眉,她細細驗完遺體,再提筆研墨,燈下寫信。寫信的時候,她依然心有餘悸,有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失了水準,偏她沒心思再改。
鐵匠鋪養着一窩信鴿,倘若事情順利,明日下午,她就能收到山莊的回信了。
這半圓狀的紅色印記到底是何物,到時即可得到答案。
今夜風波驟生,換作是誰都難以入眠,天不亮,程芙便起床開爐,為下訂的屠戶打屠刀。
咣當,咣當,咣當——
一錘一錘落下去,屠刀慢慢定了型,再着涼水一澆,滋啦,晨晖斜斜地洩進窗縫,與刀光交彙與鍛造爐的紅影間,竟叫人分不清是日光亮,還是程芙鑄出的刀光更亮。
屠刀打好了。
早過了鐵匠鋪開門迎客的時辰,程芙擦擦頸間的汗,卷起深藍色門簾。
她大抵是不适合做生意的,她的商鋪,恐怕長久下去隻會落得門可羅雀的下場。若非她和師兄相識多年,師娘也希望她能來曆練曆練,她并不願幫這個忙,還好,隻需頂半個月。
開了門,也沒有客人,鐵匠這行就是這樣,能搏得微薄的收入養家糊口便好,誰敢求大富大貴?
澄意山莊是江湖名門、百年大派,本也不靠一個小小的打鐵鋪子吃飯,隻是網羅天下情報,在五湖四海邊需要眼線與接頭點,才在駱都弄了個鐵匠鋪子,掩人耳目。
程芙搬了闆凳,斜倚着鋪子大門坐,既是打發光陰,也是等客人,等回信。
巳時,清晨的寒意久久不散,連太陽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