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紅英的懷抱好暖,方撷真愣愣承受她的體溫與重量,直至她抱夠了,才松手。
一旁的方虹始終垂首,像是畏懼武紅英即将落下的責罰,又像是不敢面對人家真正的母女在親昵。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武紅英于主位上落座,還叫方撷真坐在自己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女兒,與她十指緊扣:“我以為你出生才幾日便夭折……哪曉得是你姨母和方虹串通,編造出你夭折的謊言,更甚是拿别的死嬰頂替你,實則是将你偷了去……”
當年的舊事,方撷真已經聽方虹坦白過,武紅英的确無辜得很,生育完沒幾日,元氣大傷,又要受“喪女之痛”的打擊,好生可憐。
方撷真實在很能理解武紅英的悲痛,她心生憐憫,緊緊回握住生母的手,卻也不願将罪名落在養母頭上:
“娘,我養母對我很好……我平平安安回來了,舊事就不提了,好不好?”
武紅英動容的神情霎時凝住,她萬萬想不到,闊别多年的女兒對自己說的第二句話,是給方虹求情。
望着生母驟變的面色,方撷真懷疑自己操之過急了,也許她該緩一緩再為養母求情。
但她又怕晚一時便會錯一時,聽聞江湖上的人殺人都不眨眼,她擔憂方虹頭上會落下惡果來。
“娘。”方撷真醞釀幾息,終于決定要趁這機會,多喚武紅英幾聲,“我和我養母……她……”
“你隻有我一個母親。”
武紅英毫不猶豫地打斷,照舊是溫和語氣,卻令方撷真很不舒服:“至于方虹,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或是念在撫養之恩,喚一聲‘方姨’。”
方虹默默低下臉。
方撷真卻仰着面龐,與武紅英對視:“可是我養母對我很好。她養了我二十年,到頭來怎就落得一聲‘方姨’?”
武紅英深陷的眼眶裡雖溢着溫柔,可這是一種綿裡藏針、笑裡藏刀,女兒捍衛養母養恩的同時,竟無情地剝奪了她的可憐,好可笑。
下一瞬,刀鋒與針尖皆明晃晃地亮了出來。
武紅英的嗓音冷下七分,一字字道:“她是偷走你的賊。若無武綠華和她,我們母女本該享天倫之樂,你這孩子太糊塗……太拎不清。”
二十年前,水月谷相師為武紅英母女算命數,竟算出來個“母女相克、母死女活”的卦象。
武紅英自是說什麼都不信,倒是她妹妹武綠華狠了心,提出将才出生的女嬰溺死,以破卦象。
然而武綠華到底存了點兒仁心,不忍姐姐的血脈就此斷絕,遂命方虹将女嬰放入盆中,順河漂流,能活則活,不能活,則是命數不好。
方虹依言照做,卻在将女嬰放進盆裡的一瞬,定了想做母親的決心,從此消失在水月谷中。
十幾年後,武紅英從他人口中得知此事,也是從那時起,武綠華決定先下手為強,下達一道針對方撷真的追殺令。
方撷真為武紅英的惱怒發了怵,本能地想撤手,微聲道:“娘……可是她也救了我,她沒有真讓我順水飄零啊。”
武紅英恍若未聞,撫了撫女兒鬓角:“我叫人安排住處給你,你住得離娘近一點兒。你喜歡吃什麼、穿什麼、玩什麼,隻管告訴娘。你住在谷中,不用擔心你姨母再害你。”
“姨母如今,人在哪裡呢?”方撷真必須要問一聲那個想殺自己的人。
“你姨母在她該在的地方。”武紅英推了推女兒的脊背,示意她盡快離開,顯然是有話要和方虹單獨談,“好了,真兒,你快去吧,晚些時候母親自去找你。”
方撷真不肯:“娘,你要和方姨說什麼?”
“不是你該問的。”武紅英蹙眉,喚來兩名徒子強行帶走了方撷真。
于是茶室裡就隻餘方虹、武紅英二人。
外頭的光真是明亮啊,争先恐後從花窗縫隙裡鑽進來,迫不及待吧方虹的臉割成一塊一塊。
方虹羞愧得擡不起頭,她不介意背上“賊”的名頭,這是她應受的烙印。
她猶記得二十年前武紅英的風姿,二十年過去,武紅英本不該像今日這樣老态。
究其原因,無非是生育傷了元氣,喪女又消磨了意志……一件件事加起來,隻有四十來歲的武紅英,老得竟像五十多的人。
“多謝你撫養真兒成人。”
武紅英仍坐在主座上,沉沉的眼盯死了方虹:“可是你該知道,當初你與綠華合謀偷走真兒,便是對我的背叛。”
水月谷谷主武紅英,從來不是個惡人,這麼多年,水月谷即使沒有名滿江湖,卻也沒有漲過惡名。
正因如此,方虹縱使緊張憂慮,卻抱了二三分的僥幸:“我會領罰。”
水月谷谷主武紅英,也不是個慷慨仁慈、慈悲為懷的大善人:“看來你是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
方虹一驚,旋即又聽武紅英緩緩道:
“綠華再如何不懂事,也是我的妹妹,你卻不同,你非死不可。但是,你若死在我手中,真兒勢必記恨我。唯有讓真兒親手殺了你,才能斷她念想。”
“不成!”方虹大驚,“讓真兒殺了我,這太殘忍!……她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
“沒有什麼事是走不出來、過不去的!你們偷我孩子那一日,怎不想一想我能否走出來!”武紅英怒極,一掌掀翻白瓷茶杯,頓時水流了滿地,“辦法由你自己想,總而言之,你必須死在真兒手上。”
“必須死嗎?”方虹閉了閉眼。
“你若有遺願,大可告知我。”方虹畢竟把方撷真養大了,武紅英可以留一些餘地。
方虹沒有遺願,隻有心願——她不想死,她要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可能,女兒已經平安無事了,那麼她便隻剩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