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河面,粼粼的光又投向翠微劍劍柄上鑲着的翠玉。
翠玉是程芙精心挑選,她從不允許自己手中誕生出次品,且她的鑄造技藝始終都在進步,故而翠微甚至比她自己的佩劍還要優秀。
方撷真的手腕從劍身拂過,又硬又涼,這令她有心忽視了程芙的話,而是謝道:“你給我鑄的劍真好用,我給它取了名字,喚作‘翠微’。”
方才還在說夢見從小長在武紅英膝下,現今又換了話題,原來那個夢僅不過是美好的秘密,露個角給程芙看一眼已算落落大方,豈能希冀窺到更多。
說到底,方撷真既希望和人分享她微弱隐秘的幸福,又有所保留。
程芙卻睨出方撷真待武紅英的情感來,因為有依戀,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露出一瞬真心的笑,又因為有狠,才有那樣落寞的語氣。
她像昨日在小舟裡那樣,揚起手,撫上方撷真脊背:“名字取得很好。翠微,是青山。”
方撷真一記激靈,本能地撤開身子,離了程芙掌心,意識到是誰在碰她後,她笑了笑:“吓到我了,我以為身上落了隻大蟲子。”
遇見蟲子可不該是這表情,程芙一語道破:“你好像很緊張,脊背上肌肉繃得緊緊的。沒有休息好?”
她這是明知故問,方撷真也不否認,許久未能睡好了,大哭一場也沒有用,隻能寄希望于時間。
方撷真嘗試着呼出一口氣,撇開話題:“我給你寫信,你居然不回。為什麼?不把我當朋友了?”
這問題問得好不聰明,答案不明顯嗎?都是江湖裡的人,不至于不通人情世故啊,程芙還是那麼心軟,答不出實話。
方撷真預感隐隐,不安道:“你有話直說……”
“我不習慣别人黏我太近。”幾經醞釀,程芙如此答道。
“你小師妹也黏你。”
“她是小孩子。”
方撷真非要多問幾句:“你在你們山莊沒有别的朋友嗎?她們黏不黏你?”
程芙腦海裡的确有幾個人影飄過,可她違心答道:“不黏。”
她不想糾結類似的問題了,而且她很想曉得方撷真多次詢問類似的問題,反複确認兩人的朋友關系,到底有何目的。
程芙旁敲側擊道:“雲州離駱都不遠。你可以回駱都,找你舊日的朋友們。分别多年再見,你們也會黏上一黏。”
“我不回。”方撷真眸中竟有幾分果斷的天真,“我沒有旁的朋友。駱都城裡的那些,都不聯系了。”
她舊日的朋友們,都是純粹善良的普通女郎,家裡做點兒農活,做點兒小生意,或是到别人家做工,勤勤懇懇地過日子,所以她這樣已經沾過人命的人,不适合再和女郎們做朋友了。
因此她隻剩程芙這唯一的朋友。
程芙終于、終于懂得方撷真的執着從何而來,她再度意識到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太高,這令她不安,令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想逃。
“方撷真,”程芙從來都是喚别人的全名,“莫要将我看得太重。”
說這話可能是有些不要臉了,可是誰叫程芙能笃定方撷真将她看得重呢,是以她并不臉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方撷真頓時嚴峻了面色,以為程芙要棄她而去:“你要走?又不和我玩了?”
“不要誤會。”程芙安撫她,“我未必能給你很多回報……白白付出的話,誰都不好受吧。”
她說得并不具體,沒有挑明她不需要方撷真這種性格的朋友。
活潑熱情,都是很好很好的秉性,隻是程芙應付起來太累,平日有裴雁晚一個熱烈的友人已經足夠。
再多的,隻會叫她喘不過氣。
誰知方撷真心裡竟熱起來,她聽到的是什麼?是程芙的肺腑之言和忠告啊,是極溫柔體貼的話,是為了她好。
那麼,程芙說什麼都不要緊,方撷真就隻認準程芙的這份好,立刻給予回應:“阿芙,你怎會沒有付出!你給了我一柄這麼好的劍,你寬慰我安撫我,你是有付出的!”
她弄錯了重點。
程芙頭好痛,她好似白叮囑了一場,前功盡棄,且又聽方撷真嚷道:
“阿芙,你有心事,可以對我說。朋友之間,就是要相互傾訴聆聽的啊!”
河水潺潺東流去,河中心的月色最好,明湛湛的一片,程芙最大的心事,一是怕諸事纏身的方撷真再受打擊,二是憂自己再為這段友情磋磨心力。
“明晚我們到城裡玩好嗎?我看弄溪上夜夜都有人放河燈,我也想放。”方撷真高興着,她天生心思不夠細膩,不曉得程芙的心思。
“放河燈也要叫上我?”程芙暫時敗下陣。
方撷真伸出兩根手指:“一隻燈三文,兩隻五文。買兩隻實惠。”
……水月谷少谷主還不至于如此拮據吧?莫非是從前過得太清貧艱難,養成了精打細算的習慣?程芙暗自腹诽,終究沒有出聲。
面前的女郎笑得燦爛,她真心誠意地邀程芙一道遊玩,程芙卻在思慮與她斷交。
好殘忍啊,好無情啊,程芙便這麼評價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緩聲道:
“方撷真,我們也許,做不了一輩子的朋友。”
方撷真倏然怔愣住,手指斷折似的垂落。
水珠飛濺,有幾顆落在方撷真衣角,留下稍縱即逝的深色斑點。
舊的去了,新的水珠又沾上來,然而朋友并不能像這水珠,說走就走,說拂幹淨就拂幹淨。
程芙的意思很簡單——和她保持距離,做好随時都可能斷交的準備。
她視程芙為最好的朋友,但程芙最好的朋友不是她,即使她會擔心她淋雨,會買糕點給她,也代表不了什麼。
方撷真的猜測被徹底坐實。
她不是程芙最好的、最重要的朋友。
過去她僅是猜一猜,今晚真被證實了這想法,竟鬧得她雙眸微瞠,幹巴巴地像要落淚,卻又哭不出來。
程芙為方撷真的反應後悔,卻知開弓沒有回頭箭,也知打鐵應趁熱,今晚她姑且自私一回:“方撷真,你還不回水月谷嗎?”
自雨中舟上一别,方撷真尚未向程芙告知來日的計劃。
方撷真别開臉,竭力用武紅英的教導逼迫自己不哭——她是少谷主,她是萬人矚目,她是來日要叱咤風雲的人,她應該被人敬仰畏懼,應該隻有喜怒,不應有眼淚,即使有眼淚,也隻能流在背地裡。
“我會回。”
方撷真做到了,沒有哭。
“不論伏光門要待我如何,哪怕要我以命抵命,我都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