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将暖閣内的檻窗支開,讓冷風透了進來。原先滾水翻騰的鬥彩菱花鍋現已恢複了平靜,蒸騰的白汽也被風散的無影無蹤。
徐夫人讓人收了桌子,又泡了茶端上來。飯已吃盡,故事也已講完,顧靜翕捏着帕子低聲啜泣,左手死死抓着友人的手,徐淑儀倒是面色尋常,但眼底的悲楚卻是掩不住的,隻是無奈地拍着友人顫抖的肩膀。
李青棠眼眶隐隐泛紅,那晚她們談了一宿《牡丹亭》,次日早晨告别後,她才想起自己對于那位夫人隻知姓不知名,戲班很快就搬去别處了,茫茫人海無處可尋,隻能夜夜翻着那卷起了毛邊的手抄本。
兩個悲劇,明夷暗暗評價,還魂隻存在書中,現實裡隻有傷心人。
女孩長長歎了口氣,大人們正抱做一團,她轉頭看向吳中孚,後者也恰巧對上她的眼睛——男孩雖然面上依舊無甚表情,但眼尾卻有些耷拉,明夷心裡一動,這孩子那麼小就離開了父母,應該也很想念吧。
顧靜翕止住了眼淚,睜着紅腫的雙眼,忽然說道:“我在閨中時常讀《牡丹亭》,每每讀到《訓女》那回,想到杜麗娘長到十六歲,卻整日在閨閣中‘長向花陰課女工’,奉行禮教,恪盡婦人之德,我心中就酸楚不已,覺得自己也是那杜麗娘,被拘在方寸之地,無論是身是情,都沒有半點自由。”
明夷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她不知道為何會突然說起這個。她明白什麼是吃人的禮教,但——女孩回憶了一下,茫然的發現自己似乎從未走近過那些被吞噬之人的心聲。為什麼呢?那些聲音去哪了?想到這,明夷心裡湧上一股悲寂。
徐淑儀眉眼染上些許酸楚,其中滋味她怎會不明白?李青棠靜靜撐着胳膊,不知是在看說話的婦人,還是窗外搖晃的海棠。
顧靜翕自顧自地往下說:“偶爾也能去家中庭院遊玩,四四方方的院子,從這頭到那頭。我和徐姐姐比鄰而居十幾載,見面次數卻寥寥無幾。幸虧徐姐姐聰明——”
想到這顧靜翕勾起了嘴角,“在兩家的圍牆底下發現一處小洞,我倆偷偷拿着簪子鑿了幾天,總算能容納一卷書頁的通過,我倆就這樣互相分享着,讀了不少詩書,那些共評《牡丹亭》的日子,像是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講到這徐淑儀也揚起了眉毛,發出一聲輕笑:“記得那日我在花園裡蕩秋千,故意蕩得很高,本想看看遠處的運河,卻不小心瞅見躲在杜鵑花叢下哭泣的小靜翕。我大聲喊她,叫了好幾聲才回頭看我,一張小臉哭的好不可憐。我讓她在那等我,跑回去寫了個字條又爬上秋千扔給她,但是靜翕沒法傳信給我啊,所以我倆就沿着牆根一寸寸找,才總算找到一處豁口。”
提起往事,兩人相視一眼,俱是懷念。
徐淑儀起身将旁邊的窗推得更開些,任憑晚風将海棠花瓣卷了進來,似有惆怅地望着漆黑的庭院:“杜麗娘遊園賞春——‘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我年少時也以為自己就是那麗娘,能得一錦屏人共度春光,卻不想最後卻隻落得個斷井頹垣,後來…麗娘二八年華都敢為夢中人舍了性命,我卻隻能為我兒抄幾卷經書……”
李青棠摘下鬓邊寶石簪,任由青絲垂落,仿若卸下戲妝:“二位夫人可知,每回唱《尋夢》那句‘這般花花草草由戀’時,總覺有把刀子往心口戳。台下那些道學先生拍手叫好,可他們哪懂——杜麗娘要的不是才子佳人的俗套,是‘生生死死随人願’的痛快!三婦評本裡說得好,麗娘的情是‘天地間至情’,偏這世道卻容不得女子有半分癡念。”
顧靜翕望着友人落寞的面容,少女時期,徐姐姐最是大膽,每每讀到情動處,就止不住地暢想自已嫁人後的生活,如意郎君、乖巧兒女…情愛于閨中女子而言,本是不可觸碰的禁地,但兩人共讀《牡丹亭》的時光,卻成為将她從沉悶生活中解救出來的精神寄托。
牆角小小的洞口破開了加于女子身上的數道枷鎖,鑽出了個小小浮世,讓她們得以享受自由奔流的情感。可這天意弄人,最想愛之人卻幾乎落得個無人可愛的下場。她還記得徐姐姐新婚後寄過來的滿紙酸楚,孩兒死後幾張薄箋上的斑斑血迹……
想到這,她忽然正色道:“誰說不是!你們可還記得《診祟》那出?太醫說麗娘的病是‘七情所傷’,我每讀至此便想冷笑——這哪是情字害人,分明是這世道拿‘理’字當鎖鍊,生生把人憋出病來!”
李青棠解下腰上的香囊,從裡面取出一小截幹枯的柳枝,“這是三年前在徽州演《幽媾》時,台下有位娘子擲上來的。她說自己夫君新喪,夜夜夢見故人持柳而來,竟與麗娘故事暗合。後來才知,那娘子次年便投了湖……”
她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麼,眼尾有淚珠劃過,将那柳枝放與桌上:“或許湯若士早看透了,女子若想全了這點癡情,要麼成鬼,要麼成仙。”
徐淑儀怔怔望着柳枝,将鬓角被風吹起的碎發别在耳後,神情突然有些憤然:“我幼時讀《關雎》,先生說是頌後妃之德。可聽麗娘說‘聖人之情,盡見于此矣’時,忽如醍醐灌頂——原來情字本在六經中,偏被腐儒曲解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