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天公也曉得今日要唱戲,往日凜冽的風全都停了下來,雀兒穩穩地站在枝頭叫得歡快,大片大片的桃花和玉蘭香得人好似鑽進叢中的蜜蜂。
葉府的後花園裡,才修繕不久的戲台飄着桐油的香氣,十丈見方的青石台基上,楠木雕的“鳳穿牡丹”藻井映着天光。
明夷和母親她們坐在黃花梨木制成的玫瑰椅上,展開手中的灑金箋,上面用泥金寫着今日的戲目。
來鶴班的班主親執檀闆,笛師試音時吹出來的顫音如遊絲般,驚得池中錦鯉躍出水面。一切準備就緒,隻見戲台後方轉出個柳腰輕擺的身影,杜麗娘蓮步輕移,水袖如流雲般舒展。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才啟朱唇,滿園的海棠竟似應聲而落,明夷後頸瞬間繃直,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原來這世間真有如此動人心魄的聲音。
再見那旦角踩着跷鞋旋身,月白水袖一會如驚鴻振翅,一會似流雲漫卷。當她唱到“生生燕語明如剪”時,檐下鳥雀也振翅驚叫。
明夷忍不住拍手叫好,她終于明白古人說的"遏雲繞梁"是什麼樣的感覺了。身旁的顧夫人正用绀碧帕子按着眼角,徐夫人更是把手上的湘妃竹骨扇撕開了半寸裂縫。
再當那杜麗娘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時,旁邊不知誰手中的茶盞突然傾斜,潑出的茶湯在青磚地上蜿蜒成一道水痕。
戲至《離魂》一折,邊上的班主突然示意樂工轉調,原該演奏的是凄切的商調,現下卻用了罕見的越調指法。
隻見台上杜麗娘的水袖陡然收作白練,滿座驚呼中,她忽地仰面甩發,纏金絲假髻頓時散作漫天青絲,正合着那句“這叫做骨血兒當還故主”。
“明姐姐你帕子掉了。”
清脆的童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明夷轉頭撞見中孚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未來得及道謝,台上鈴聲乍響,杜麗娘甩出的水袖纏住了她案前的梅瓶,瓶中桃枝應聲而斷,台下一片嘩然。
顧靜翕脫力似的靠在椅子上,手上的帕子已浸透了眼淚,望着戲台上眼波流轉的杜麗娘,喃喃道:“這出戲實在是比湯顯祖筆下的文字更摧人心肝。”
徐淑儀隻是怔怔地望着台上的人,将暖爐往友人手邊推了推,她們中間隔着的紫檀案幾上,用松煙墨謄寫的曲本正翻到《驚夢》一折,紙頁邊密密麻麻綴着朱砂批注。
一場戲不知唱了幾個時辰,待戲台忽暗,四盞羊角燈次第亮起,明夷才注意到周圍已是暮色四起。方才沉浸其中,幾乎至忘我地步,現下緩了過來,就感覺胃裡空空,整個人餓得慌,怕是早過了晚飯時辰。
徐夫人用幹澀的嗓音喚來身邊丫鬟不知說了什麼,又從腰間取下一個玩意交給她,接着就見那穿着青花纏枝比甲的丫鬟轉眼就消失在戲台後面。
徐夫人起身撫了撫鬓角,又低頭将衣服上的褶皺抻平,輕輕咳了兩聲,又端起旁邊的蓋碗茶抿了一小口,才開口對衆人說道:“晚膳已經備下,咱們走吧。”
戲台側邊的一處耳房内,空氣中混着檀香和鉛粉的味道,雕花鏡台上堆滿了各種珠花行頭,各色戲服散亂的搭在紅木衣匣上。
剛下台的李青棠正對着銅鏡小心翼翼地卸去頭上的钗環,忽瞥見銅鏡裡面閃過一個人影,回頭看去,隻見一個形貌沉穩的丫鬟敲門走了進來,雙手捧着一個托盤,上面用紅布托着一枚雙魚玉佩,微微福了福身,說道
“青棠姑娘好,我家夫人十分喜愛您方才的表演,特讓我将這塊玉佩贈于您,并請姑娘移步去荷香榭吃茶,若姑娘收拾好了,就請随我走吧。”
李青棠瞥見玉佩有些熟悉的“徐”字篆,指尖忽然顫抖,七年前吳山寺外,正是這塊玉佩的主人将渾身濕透的她從雪地裡扶起,贈她手抄的《牡丹亭》。
珍重地接過玉佩将其仔細系在腰帶處,李青棠随手從妝奁裡揀了根藍寶石簪将頭發挽成一個松松的發鬓,又從跟前的雕花架子上取了件寶藍色素面抗綢長襖披上,朝候立在旁的侍女點點頭,施施然開口道:“煩請姐姐帶路。”
荷香榭内水汽氤氲,黑漆彭牙四方桌上架着一個鬥彩團花紋菱花式火鍋,徐淑儀正用銀剪撥弄着風爐裡的銀絲碳。
李青棠在丫鬟的引導下在徐夫人的右邊入座,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
對面坐着的應該是對母女,大的那位容長臉面,柳目翠眉,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韻味,不禁讓人暗歎,真乃少見的佳人。小的那位杏眼桃腮,與旁邊的婦人有三分相似,雙手捧着茶杯,正悄悄擡眼朝她這邊偷看。
旁邊坐着的是一位男孩,看模樣應該不滿十歲,但已長得目如朗星,鼻若懸膽,眉心中間還有一顆米粒大的紅字,像極了觀音座下的童子。
明夷望着中間冒着熱氣的大鍋,鍋底的雪梨老鴨湯已滾作乳白,隻覺得内心興奮得不行。來得路上就聽淑姨說今晚帶她吃“拔霞供”,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進來一看,竟然是火鍋!
台上那位杜麗娘也被請了過來,褪去舞台上豔麗的妝面,整個人如春日海棠般明媚,女孩忍不住偷瞄了好幾眼,結果正巧對上人家笑吟吟的眼神,‘杜麗娘’俏皮地朝小姑娘眨了眨眼,明夷霎時覺得柳夢梅和自己結下了奪妻之仇。
門外侍立的幾個丫鬟提着漆木食盒魚貫而入,次第擺開,二十四格青玉盤裡碼着薄如蟬翼的兔肉片,另有羊肉、牛肉各好些。
松江銀鲈切得透光,雲腿薄片紅瑪瑙似的疊成小山。白玉似的山雞片整整齊齊擺在荷葉盤裡,花紋繁複的蛤蜊并着鮮蝦各置菱花束腰盤兩端,清筍、荠菜、石耳等素菜齊齊擺在一個白瓷攢盤内,另備肉絲燙飯和水引幾碗。
水霧缭繞間,徐淑儀看着李青棠腰間的玉佩有些懷念,“不知青棠小姐可還記得這枚雙魚玉佩?”
李青棠低頭摩挲着玉佩上複雜的紋路,恍惚又回到了那個雪天,還未言語,淚水就已經蓄滿了眼眶:“夫人,青棠怎會不記得?那日若是沒有你,又怎會有如今的李青棠。”
徐淑儀聞言也不禁拭了拭眼角,“吳山寺一别,已經七年了,你今日在台上唱的那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與那晚你唱給我的一模一樣,才驚覺原來是故人啊。”
一旁的顧靜翕聽到這裡突然也有些警覺,“七年、吳山寺,徐姐姐,是那回你去——”
徐淑儀颔首,“那麼多年了,難為你還記得。”
提起那年,顧靜翕眉眼間有些凄楚,“這怎能忘了。”
瞧見顧靜翕泫然欲泣的模樣,徐淑儀苦笑兩聲,拍了拍友人的肩膀,又對着明夷說道:“明兒快給你娘親遞條帕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