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夷趕忙從身上翻了條帕子遞過去,才想起這還是看戲時阿孚撿給她的。
隻見淑姨又回頭對母親說道:“我提這個本不是想惹你傷心,今個兒聽戲時早把眼睛哭紅了,現在可不能再哭了,你就不好奇我和青棠姑娘是怎麼認識的嗎?”
顧靜翕紅着眼眶點點頭,在桌子底下攥緊了徐淑儀的手。
李青棠細細觀察着兩人的互動,絞着帕子開口道:“兩位夫人叫我青棠就好,那日的事情由我來說給各位聽吧。”
青棠正常說話的聲音不同于戲台上的纏綿婉轉,而是有些低沉,講故事的語調有些緩慢,帶着深深的缱绻,火鍋裡蒸騰出的白汽模糊了五官的輪廓,又好似一片茫茫的雪霧。
熹甯六年,大雪,吳山寺。
蘇州城的大雪已經下了三日,城外吳山,翠巒環抱之中,隐匿着一座古刹。青石闆路擠滿厚厚的白雪,如一條白練般蜿蜒至山門,兩旁古木參天,枝葉交疊,均蓋着厚厚的白雪,金漆斑駁的匾額上,镌刻着“吳山寺”三字。
十六歲的李青棠是來鶴班初出茅廬的閨門旦,現下卻青絲迤地,披着單薄的戲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大雪簌簌落滿她的發絲、肩頭,掩埋了她的腳印,她卻渾然不覺般自顧自地向前走着。
古刹的鐘聲回蕩在靜谧的山林間,少女脫力暈倒在寺廟的台階前,隻記得最後看到的一角月白裙邊和一塊青玉雙魚佩。
再睜眼時,李青棠發現自己躺在寺裡的禅房,身上蓋着一床厚厚的褥子。一位年輕的婦人渾身素白,鬓間也隻簡單插了幾隻銀簪,正跪坐在蒲團上抄着經書。聽到李青棠醒來的動靜,隻是擡頭示意侍女端了碗姜茶進來,手上依舊抄着書。
李青棠雙手捧起姜茶小口抿着,幾口下肚,感覺身體内部似乎暖和不少。面前背對着她的夫人背脊挺拔,映着窗外茫茫白雪,讓人想起蒼勁的翠竹。
手上的瓷碗已經見底,猶豫再三,李青棠還是開口道:“夫人,是你救了我嗎?”
少女說完就後悔了,這茫茫雪天,你又在人家屋子醒來,怎地還問這麼無用的問題?
婦人将狼毫擱在筆山上,緩緩轉身,眼前這位夫人身形單薄,眉眼淺淡,臉色蒼白得和雪一樣。李青棠突然覺得她不像翠竹了,她應是被風雨壓得不堪重負的梨花。
“你會唱戲?”婦人問道
李青棠看了看地上的戲服,點點頭:“我唱昆曲。”
“會唱《牡丹亭》嗎?”婦人又接着問
“會的,您要聽嗎?”少女小心翼翼的答道
婦人似乎頓了一下,又可能是李青棠的錯覺,總之她很快神色冰冷地說道:“不用,清修之地,不易喧嘩。”
随後又是沉默,婦人靜靜地坐在蒲團上,撚着手腕上的佛珠。在數到風聲第四次将窗棂拍響時,李青棠又忍不住說道:“謝謝夫人救命之恩,可否留下姓名,小女日後定當報答。”
婦人神色未動,隻是将腰間玉佩丢給她,少女雙手接住玉佩,看見上面刻的着一個“徐”字。
李青棠起身走到婦人身邊,恭恭敬敬的将玉佩遞還,“感謝徐夫人的救命之恩。”
徐夫人依舊神色淡淡,伸手接過玉佩,轉身又提筆開始抄經。
少女瞄到夫人抄的是《地藏經》,心裡一動,話還未細想就已經脫口而出:“夫人是在為誰祈福嗎?”
此話一出,徐夫人原先冷淡的神情頓時出現了裂痕,拿筆的手也有些微微顫抖,在紙上暈開一道墨痕。
少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着急忙慌的想要找補,卻一時間想不出說什麼,隻是将臉憋的通紅。
徐夫人将面前的紙揉成一團,又重新換了一張,卻将筆放下沒有再寫的意思。
良久,淡淡開口道,又似自言自語:“我為我的兩個孩兒祈福,祈禱他們離苦得樂。”
婦人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見狀李青棠更是手足無措。但徐夫人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映,依舊自顧自得往下說:“我有一對龍鳳胎,生于熹甯元年的小滿,又因發熱死于熹甯六年的小雪。我的丈夫不在意孩子的出生,也不在意孩子的死亡……”
望着婦人悲痛的面容,少女隻覺心髒像是被千根銀針同時刺中一樣,面頰滾下兩行熱淚,不知怎的,或許痛到極緻,一切話語都能輕松出口,李青棠凄然一笑,輕輕握住徐夫人撚着佛珠的手
“我的愛人死了,在今天。我感覺自己和杜麗娘般,魂魄也随着情去了,但是他不會複活,我也不會。”
靜了一下,少女又哽咽着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婦人接連落下的淚水打濕兩人交織的衣角,少女輕輕摟着婦人單薄的背脊,讓自己的腦袋靠在她的肩頭,她們像是抱着孩子,抱着愛人……
窗外的雪似粗鹽般,在石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不知何時,悄悄停了。
徐夫人從随身帶的行李中取出一卷手抄的《牡丹亭》,将它放在少女的手中
“每每看到《尋夢》,總聽到有人說杜麗娘是癡人說夢,可若不做這場夢……”婦人頓了頓,将冷透的茶湯潑向花盆,“便如這茶葉,在滾水裡浮沉半生,終究是要沉進不見天日的壺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