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妤小姑娘到底年紀小,隻一會就站不住了,茜色的裙擺掃過香灰,拖出蝌蚪狀的痕迹,王堇妤見狀發出噗嗤的笑聲,瑪瑙耳珰随動作亂晃,驚得瓷碗裡的茶水潑出碗邊。
李嬷嬷的戒尺如蛇信般竄出,卻見旁邊的王明夷突然伸手搶先将二小姐的瓷碗扶正,女孩的拇指緊扣着碗底凹槽,自己的瓷碗也在頭上穩穩立着,頓時兩人都松了一大口氣。
“二姑娘既愛笑,今日這蓮步便從你開始練。”
嬷嬷在灰上畫出銅錢大小的圈,“踏灰無痕方為貴,腳印深過銅錢便加半時辰。”
王堇妤昂首邁步,繡鞋卻故意深踩,香灰漫過鞋底,在月白緞面鞋頭印出些許灰痕。
“啪!”這是戒尺的聲音。
“啪!”這是瓷器落地的聲音。
戒尺抽在腳背,王堇妤踉跄間被自家大姐扶住。王令妤鬓間的珠串秋千似的搖晃,兩人頭上的瓷盤具是碎了一地。
少女倒是神色如常,站在碎片裡頭腳都沒挪一下,隻是朝着李嬷嬷福了福,溫聲細氣道:“嬷嬷息怒,二妹妹性子頑劣,我定會向母親禀報一同好好管教。她現已知錯,後面定會好好學習,還請嬷嬷原宥。”
邊說着又偷偷扯了一下妹妹的袖子,王堇妤将頭歪向一邊滿臉不忿,手上将袖口揪得亂七八糟。
有道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在大姊的逼視下,不服氣的王二姑娘還是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認真的向李嬷嬷道了歉。
廊下的香灰被水打濕已不可再用,李嬷嬷又讓人在另一邊重新布置下去,姑娘們一個接一個的頂着瓷碗在遊廊下走着蓮步,遠遠看去,袅袅婷婷,倒的确是賞心悅目。
李嬷嬷站在一邊輪流巡視,待到明夷,女孩盯着香灰裡零落足迹,忽然想起之前在網上看的T台貓步,她試探性将重心前移,足跟虛點地面,灰痕果然淺淡如蜻蜓點水。李嬷嬷在她身側停留許久,最終将戒尺點在明夷腳邊,颔首道:“尚可。”
姑娘們就這麼戰戰兢兢,全神貫注地走了好幾個來回,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除了大姑娘王令妤,剩下的一個個都樹袋熊似的挂在丫鬟身上。
尤其是那四姑娘王貞妤,吊着自家丫鬟的胳膊,哼哼唧唧地嚷着要爹爹來背她回去。
明夷攙着麥冬的胳膊,感覺自己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人家身上,心裡有些歉意,可是,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不亞于剛跑了個八百,實在是提不起力氣。
一瘸一拐的回了屋,讓麥冬和下人吩咐一聲,告訴母親自己今晚不去不系園吃飯了,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洗了手,脫了外衣,才一頭紮進水綠煙緞五色被裡,又抱着自己的七寶枕頭翻了個身仰躺着,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天,怎麼會這麼累,這些世家貴女過得都是什麼苦日子啊,要是她以後一舉一動都要按照教的那樣,那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所以——明夷又想到娘親今天中午說的那番話,還有今日上課的種種,女孩往被子上縮了縮,現在剛好有機會好好理理。
房裡的珊瑚圓桌上已擺好了幾碟小菜,鴨子肉粥熬的濃濃的,香氣撲鼻;顧夫人專門囑咐煲的黃芪紅棗雞湯冒着騰騰的熱氣;紫砂小盅裡的羊肚菌肉餅放了胡椒粉,蒸得入味;加了香榧子的東坡豆腐黃澄澄的疊放在白瓷海棠盤内,上頭還灑幾撮碧綠的蔥花。
明夷抱着枕頭從床上坐起,在思考和吃飯中猶豫了兩秒,決定邊吃邊想。
舀了一大勺肉粥,配着肉餅,明夷鼓囊着腮幫子,慢慢咀嚼。可以肯定的是,她有些震撼,母親說的那些幾乎颠覆了她過往對此的認知。在以往的經驗下,尤其是五四史觀之下,傳統婦女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她們飽受壓迫,亟需被拯救、待改造。但自從她來到這裡,所見所聞,好像又有些差别。
她們的确受到了許多壓迫和束縛,但她們并不是毫無自主性,在儒家體系的範圍内,她們依舊能通過自己的智慧擁有富有意義的生存方式,實現自我滿足。
在日常生活中,她們大都在名義上遵循着各種管束,雖然無法跳出和改寫框定她們生活的這些規則,但她們依舊極有創造地開辟了一個生存空間,這是給予她們意義、安慰和尊嚴的空間。
所謂男女有别,男外女内,通常反映的不過是父權制的願望而已,而不是真的社會現實。人的智慧總比規則要高明些,她們在規則的縫隙中建造起了一個浮世,而在這樣一個浮世中,最重要的故事是個人每天的生活。
想到這,明夷夾碎了碗裡的豆腐。無論是在那個世界,還是現在,她每天隻是按部就班的活着,卻從未有過自己真正想幹的事情。
比起那個已經遠去的世界,現在的她更加需要一個錨點,讓她少些胡思亂想,多點往下走的力氣,而現在,她似乎有些頭緒了……
她可以觀察她們的生活點滴,她可以記錄她們的喜怒哀樂,甚至,她還可以為這顆火種添一把柴,就像…就像沈瓊沈先生一樣!她可以做一位記錄者、書寫者,成為一位教育者、播種者……
茫茫無際的曠野之上似乎分出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岔路,雖然前路未蔔,或許障礙重重,她站在路口四處張望,提着裙邊小心翼翼地拐進這條幽深小徑。
很多事情最難的其實是開始,然後是堅持。但當你真正置身其中時,你就會發現,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當四周都歸于黑暗,你會看見,夜幕中的每一顆星,都将為你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