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從暮春鑽出的潮氣逐漸洇濕了白牆,谷雨的驚雷也随之發出了幾聲清脆的轟鳴。三月初時,女眷們還裹着各色披風捂着湯婆子,馬面裙下露着掐牙棉裙的邊,一轉眼,廊下晾的綢緞襖子就換成了新裁的薄羅衫。
大地回暖,冰雪消融,桃花水漫過石階那日,廚娘們撤了暖鍋換上冰鑒,案頭供的白玉蘭也早早換成了重瓣芍藥。
姑娘們就這麼上了小一個月的學,沈先生教的雜,詩書要學,畫也得作,古琴也要會彈,甚至還弄來幾個算盤教她們幾個算賬。
明夷書畫尚可,古琴也上手的快,撥算盤她更是擅長——上輩子學的珠心算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唯獨那作詩,喜歡讀不等于會寫,好不容易搞明白各種韻腳,但作為一位自高中畢業,除了論文再沒寫過别的東西,想象力早已被幾年“裁縫”生涯消磨的幹幹淨淨的大學生,讓她白描還行,各種意象真的死活也想不出來。
你說桃花開,人家說桃花笑,你看雨後池塘綠意盎然,人家寫“綠池芳草滿晴波。”
欲哭無淚,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沈先生惋惜,挺聰明一姑娘,怎的寫詩就那麼白呢?
王明夷歎氣,肚裡沒貨,腦袋沒墨,還能咋地?
消息傳到不系園,夫婦倆在當地頗有才名,皆是寫詩的一把好手。王同光著作等身自是不用說,顧靜翕的詩文集《第一香》在江南閨閣之中頗有影響,也是書商們競相出版的熱門。
瞧見女兒作業上的“海棠花開似羅裙”,夫婦二人相對無言,俱是扼腕歎息,為避免家承斷絕,兩手一拍,決定親自上陣。
可憐明夷白日上課,晚上還要去父母那裡“開小竈”。不過半月餘,女孩的進步隻能按寸記,父母的憔悴卻是有丈遠。
意識到再教下去不過是互相折磨,甚至還有點傷害親子感情。夫婦倆苦中作樂,凡事得往好處想,許是女兒還沒開竅,沒準她寫詩走得是情感流,總之,補習結束,不系園内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要說上午沈先生的課是“文”,那下午李嬷嬷的課就是“武”了。一舉一動,穿衣吃飯皆有門路可言,都要标準要循。
每每下課,不是手腕疼,就是脖子酸,不是手肘累,就是腿腳麻。明夷實在不明白,到底是那些個變态發明的折磨人玩意兒?那些個吃飽撐的能從這些邊邊角角裡扣出名堂來?
當然,也不是次次都上演這勞什子“全武行”,李嬷嬷也會教管家,每每這時,姑娘們最是全神貫注,也不是有多好學,隻是李嬷嬷講管家之術,總是伴随着大量的事例。
什麼商鋪風雲之清算陰陽賬本,真假難辨之誰在陽奉陰違,巧赴鴻門之如何化險為夷,後宅鬥争之看我穩坐釣魚台。總之,管你是劇情流還是情感流,管你喜歡的是爽文還是虐文,李嬷嬷故事會,應有盡有。
姑娘們和二位老師齊心協力辛苦二十多天,眼瞅着袁老太太壽宴将至,于是家長們大手一揮,師生們得了七日的假期。
放假的姑娘們各個跟被放生的雀兒似的,興高采烈的計劃自己難得的假期。明夷在放假前一晚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要睡到日上三竿,并囑咐麥冬千萬不要喊她,也不用準備早膳,結果第二天一早,外面天蒙蒙亮,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頭頂的藕合色花帳——睡不着了。
眼睛睜了又閉,在榻上來回翻了好幾個滾,明夷呈大字型躺在湖藍底繡五蝠捧雲團花錦褥上,為自己的不争氣感到痛心,無語地長歎一氣,終是掀開湖藍色疊絲薄衾,下床洗漱。
那麼今天應該幹什麼呢?明夷苦思冥想,發現自己貧瘠的腦袋瓜竟然連玩什麼都不知道,這熟悉的感覺,怎……怎麼和自己剛考完研那幾天一模一樣?
麥冬看見自家小姐皺着眉頭一臉苦相,疑惑的提醒道:“小姐,那個漱口的水…您還要含到什麼時候?”
明夷大窘,趕緊将口中茶水吐到了渣鬥裡。既然也不知道幹嘛,女孩将目光轉向房裡的黃花梨螭紋聯二門衣櫃——那就先挑套漂亮衣裳穿穿先。
主仆倆開開心心玩了一個時辰的奇迹小明,最後站在銅鏡前的小姑娘,從頭到腳,小巧的雙螺髻上插着珊瑚米珠小梳,耳邊晃着碧玺雕的櫻桃耳墜,頸間挂着赤金嵌琺琅長命鎖。上衫穿的是櫻草色暗菱紋羅衫,外罩鵝黃素絨比甲,下着淺丁香繡球花紋綜裙,裙腰系着妃色絲縧,結子處還綴着琉璃小葫蘆。最後腳踩粉紫緞面繡鞋,鞋頭綴着絨球,走起路來如踏着兩朵合歡花。
明夷對着鏡子左看右看,末了又轉好幾個圈,麥冬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開心誇贊道:“小姐這一身簡直就是花神的小女兒轉世!”
明夷也滿意的點點頭,這身裝扮色彩相宜,俏麗精緻,自己的眼光真不賴。不過今日打扮得那麼漂亮,總該多幾個觀衆,想到這,女孩轉身對着麥冬小手一揮,發号施令道:“走!咱們到不系園蹭飯去!”
一路行至不系園,剛一進門,就看見顧夫人拿着把小剪子在一從灌木旁蹲着,冬青捧着青玉缽跟在一旁。見女兒來了,婦人挑挑眉,“不是說今早要睡懶覺嗎?”
明夷擺擺手,一本正經道:“書上說了,一日之計在于晨,怎能在床上度過,女兒特意過來請安,不知娘親和爹爹用過早膳沒?”
顧夫人噗嗤一笑,扶着冬青站了起來:“你這油嘴滑舌的小丫頭,把睡不着和蹭飯說得那麼冠冕堂皇。”
母女倆人對視一眼,看着對方的裝束俱是眼睛一亮。
要不說怎麼是母女呢,顧夫人今日也是打扮了一番。端莊的狄髻中插着點翠竹葉紋挑心,兩鬓帶着珍珠排簪,耳邊墜的是翡翠竹節耳珰。身上穿的是水綠紗地繡白玉蘭直身衫,外罩雪灰绫子比甲,裙子是月白暗卍字紋绫裙,裙門刺着墨色蘭草,随風掀起時露一點丁香紫的襯裙和腳上的藕荷色軟底繡鞋。
明夷大贊:“娘親今日穿的跟一株蘭花草似的,真真是‘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顧夫人大笑,親昵地點了點女兒光滑的額頭,“這是誰家的小蝴蝶飛來了?快給娘親轉個圈看看。”
女孩立馬牽着裙子轉了幾圈,然後一頭紮進母親懷裡。母女倆清脆的笑聲将王同光也引出了門,随意披了見月白色雲紋直裰的王二郎懶懶地靠在門框上,看着穿着精緻的妻女倆抱成一團嬉鬧。
母女倆相攜着進門,明夷瞧見冬青手上的青玉缽,吸了吸鼻子,疑惑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怎的有股茉莉香?”
冬青笑道:“是夫人剛剛摘的茉莉花。”
“娘親要茉莉做甚?”
顧夫人接過青玉缽,答道:“看着院子裡茉莉開了,想做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