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舫回來後,明夷的胃口突然就好了很多。素日生活仍循舊例:晨課午膳,掌燈溫書,閑暇時或臨幾幅工筆花譜,或穿針引線繡些香囊帕角,或執竹竿在蓮池釣幾尾小魚,時不時還與母親一起研究新菜式。
此外,紅木西番蓮紋的書案上,日益壘高的彩箋洩露了女孩的新癖——寫信。
筆友主要有三,吳中孚、方韫之、林時夏。
前面兩位泛泛而聊,一般以他們寫信,明夷回信為主。若是二位能在信裡頭多講些新鮮玩意兒,比如茶樓的評書、街邊的小食、山間的溪流、田埂的野兔……便能得女孩主動多問幾句。
徐淑儀好幾回在寫給顧靜翕的信中感歎,孚哥兒最近不再一直悶書房了,人時不時往外跑,筋骨活絡了,個子長高了,身體也比以往好了不少。
另一邊,柳夫人某日晚上睡前,在替丈夫寬衣時亦納罕:“韫之最近怎麼對市井那些玩意感興趣起來了?以前叫半天也不動一下,現在倒成天往外跑。”
方大人就着燭火翻着邸報,無甚在意道:“許是想多知道些民生民情?他先生才和我誇他文章破題頗有新意,體察入微。做文章最忌紙上談兵,韫兒若日後為官,可斷不能隻端坐于那高堂之上。”
要說明夷聊得最開心的,還屬那日畫舫相識的林時夏。這林姑娘是臨安富商的女兒,年芳十四,家裡主要做衣料的生意,也開錢莊,是臨安縣有名的财神爺。
林姑娘家中排行最小,也是年輕一輩唯一的女兒,上有兩位兄長,并堂兄也有幾多,自幼是千嬌萬寵着長大。小時候鬧騰的不行,稍大了些又突然娴靜下來,詩文章句算不上有多在行,但天生對數字敏感,算盤撥得飛快。
據說周歲抓阄時,滿席琳琅物件皆不入眼,偏要掙出錦褥去夠那角落的金漆算盤。林父常捋須笑歎,家中子女衆多,唯有小女時夏最得他真傳。
商賈之家不比文人士族繁文缛節衆多,再加上家裡嬌寵,時夏姑娘每日晨起習女紅詩書,午後便绾起雙鬟,随父兄穿行于自家鋪面翻賬核單。
錦繡堆裡長成的姑娘自有玲珑心竅,绫羅珠翠、珍馐佳肴皆如數家珍,自個編寫的品評本子疊了一摞,明夷每每與她寫信,總能得見許多新鮮玩意兒,被女孩戲稱為自己“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日子過得尋常,隻是接近年關時家中來了兩件半事,一是明夷的大伯——王同簡考核合格,在當地繼續連任,聽說再過三年就能再升一階。二是明夷的三叔——王同甯又又又賠錢了,這次是手上的銀子被人用假銀子掉包了。
民間有一種叫做“漂白槽銀”的假銀子,外觀就是五兩銀子一錠的銀元寶,與真的顔色并無二緻。大周用銀子的時間不算長,防僞技術欠缺,商人們全憑經驗辨認,王同光無甚經驗,但又喜歡拿喬顯擺,看着人家手上細絲銀錠成色極好,裝模作樣的驗了幾錠,就将身上的銀兩統統和人換了,殊不知,真是好大一個坑。
這王三郎作為家中幼子,自小被慣的有些無法無天,雖算不上酒囊飯袋無用之徒,但也的的确确不學無術。幼時一直被袁老太太拘着讀書時倒還好些,等人長大了,無緣仕途轉而從商,三教九流的東西學了不少,再加上王老太爺離家修行,袁老太太管事漸少,更是越發放飛自我。
由于在家裡頭上有兩個優秀的哥哥壓着,王同光總想着做點什麼證明自己,奈何能力不足,個性又急躁易怒,于是乎最易受人蠱惑,這些年府裡的帳上,不知從他手上虧了多少。
袁老太太見兒子這樣,特意為其娶了個利害老婆,希望能将其管束住。
這三夫人也确實厲害,自一進門,兩口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雖是有些成效,但效果甚微,于是在生了一對龍鳳胎後就轉移方向,專心和袁老太太一齊打理家中産業,也算是一種曲線救國。
因此王家現在的行情就是這麼個模樣——大房外放作官,不理家務。
陳夫人是個頭腦簡單的,丈夫是家中長子又是個官身,日後分産怎麼都少不了他們,再加上自己又嫁妝豐厚,和娘家也親厚,房裡開支定時去賬上支,額外開支就自己掏,并不理會家中産業。
二房王同光緻仕之後,朝廷每年也有額外的補貼,被明夷戲稱為退休金,雖然和王家日常開銷比隻是杯水車薪,但——不要白不要嘛。
除此之外,日常去家塾上課,族裡也會支錢,還有為縣裡修書等事物,統統都是有錢拿的,加在一起倒也不算少。雖然還未分家,但自己名下也有一些産業,清楚自己身體不好,且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都交由專人打理,每年收益也不錯。
而顧夫人當年的嫁妝雖是繼母置辦的,但為着面上過得去,倒也沒有怎麼苛扣。再加上沒有同母兄弟,出嫁時硬是要求把母親剩下的嫁妝也一并帶走,顧父因為女兒婚事被替,許是有些愧疚,倒也沒有過多阻攔,倒是那繼母繼妹恨得牙都咬碎了,但也沒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