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爺年近古稀,一直在山中道觀修行,近年來身體漸差,卻總不願意下山回府修養,硬是要守着那偏僻的道觀。
熹甯十八年,小暑剛過,老爺子病情又有嚴重的架勢,王家三房衆人為顯孝心,遂決定拖家帶口的上山探望。
要說明夷這位祖父,在當地也算是個奇人。少年時癡迷于三洞四輔,不喜四書五經,甚至離家上山拜師。結果自己有權有勢的爹媽去那道觀大鬧一場,将人領回去一通管教,忽然就收了心好好走科舉仕途,一路高歌猛進,最後以正三品身份榮休。
聽說他當年上書緻仕時,年歲不足五十,聖上駁回三次誠心挽留,離入閣也隻差臨門一腳,但還是毅然決然回歸故裡,收拾上山,回了兒時那個留不下的道觀,做了個老道士。
王老太爺雖然在仕途上春風得意,但在家庭上卻是一塌糊塗。袁老太太是父母做主娶回來的,而王老太爺自打收心讀書後,不知是怄氣還是心灰意冷,表現的就像除了這儒士之路,其它都如過眼煙雲般,從不放在心上。家裡大小事物從來不管,與妻子關系也很冷淡,至于幾個孩子,隻能說是稍有照拂。
袁老太太在最初時,也曾幻想過與丈夫琴瑟和鳴,但滿腔柔情全都付諸冷漠,終于,在她生下王同光後,徹底心灰意冷,從此以後隻專心打理府上一并事物,夫妻二人說句陌生人也不為過。
明夷從府裡各個角落東拼西湊将這上上代的恩怨聽的七七八八,一時間唏噓不已,悲劇源頭竟是雞娃父母,月亮與六便士的議題千古不衰。有道是人生分願各有賦,究竟是卯足力氣去登那天子船,還是混迹市井醉卧酒家眠,到底惆怅梨花一地雪,茫茫一片識不清呐。
不過嘛——明夷正色道,義正言辭地啐了一口,這樣掩蓋不了他是渣男的事實!
過幾日晨光初透,王府幾輛青幔馬車早已候在西北角門口。王老太爺登上的那座山叫玉華山,修行的那座觀叫玉華觀,就在城外郊區,坐馬車約兩個時辰可至山腳。
是的,山腳。
明夷仰望着這座猶如原始叢林般郁郁蔥蔥的大山,嚴重懷疑,這真的有路嗎?呃…人走的那種。
事實證明,還真有,并且修得挺闆正。
蜿蜒而上的石闆階大概有上千級,明夷一開始三步并倆,欣賞着沿途風光,興緻盎然,待行至三分之一處就不得行了,撐着膝蓋氣喘籲籲。
鵝黃薄紗馬面上飄飄欲飛的銀蝶被泥土沾染成飛不動的死蝶,一路連爬帶休,終于窺見了山腰處那抹褪了色的朱紅飛檐。
這座曆經風雨的道觀如同被歲月遺忘的符紙,靜靜隐在蔥綠的山林間,山門前的銀杏或逾千年,參天傘蓋似要将萬物庇護在内,如一道結界般守護着這方清靜之地。
王老太爺的丹房設施簡單,也就一榻一桌一椅一燭台而已。見子孫輩們的到來,老爺子慢吞吞地撐着胳膊從床上坐起,笑眯眯道:“不是讓你們不用來嗎?我這身體老毛病了,好不好的我也活了這麼久了,倒是山裡夜涼,光兒身體不好,别受了寒。”
王同光欠身謝過父親的關心,王老太爺颔首,目光掠過幾個孫子孫女,突然頓了頓,又很快掃了過去,簡單問了孫輩們幾句,便讓這群大人孩子下去休息。
大家行禮告退,明夷跟在父母後頭,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被王老太爺叫住
“明夷先過來一下吧。”
明夷與這位祖父并不相熟,基本沒見過面,兩人可以說和陌生人沒什麼差别,忽然被點名,自己也很疑惑,但還是走上前,乖乖對着王老太爺行了個禮,恭敬道:“祖父找明夷有什麼事嗎?。”
王老太爺眯着眼睛将少女細細打量了一番,眉頭皺成深深的川字。明夷站在那一動不敢動,老人眼神銳利,少女莫名有種被看穿的感覺,内心惴惴不安。
似是感受到孫女的緊張,王老太爺舒展了眉頭,目光也變得柔和,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須和藹道:“你這名字我很喜歡,當初你父親執意要給你取名‘明夷’,甚至求到了我這裡來,他與我交流甚少,想來也是印象深刻啊。”
明夷尴尬一笑,這讓她怎麼答?難道來一句:哎呀老登,你也知道你這爹當得不行啊?
當然也就想想,啊不,調侃地想想,嘴上還是恭敬道:“明夷謝過祖父。”
王老太爺擺擺手,“這有何謝?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這名字合該是你的。我們祖孫二人也算有緣,今個兒我見你突然想到一句話,你記得就記得,記不得忘也不是什麼大事。”
“明夷謹遵祖父教誨。”
“明兒不用那麼拘束,‘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這是我送你的,待會兒出去了也不必與旁人說。”
說完又擺擺手,“趕緊走吧,我要休息了,你們可太吵了。”
明夷隻得咽下滿腹疑問默默退下,嘴裡不自覺默念着祖父送她的那句話,心裡頭突突的——他可能知道了。
大房三房在山裡吃過晚飯後便趁着日光下山回家了,唯獨明夷一家三口留在道觀過夜,這也是明夷來此的主要目的。
父親說這玉華後山有一處叫做宕子灣的地方,風景如畫,涼爽非常,峽谷、森林、瀑布群,石橋、木亭、小溪流,應有盡有,乃是避暑遊玩之勝地。
夜晚,月光照進山林,漸生透心涼意,肅風淌過清泉,聲音分外清晰。果然是深山宜避暑,明夷睡在道觀客房内,半夜竟被凍醒過來。
這山裡的涼與尋常不同,竟似有些陰意,直直滲進了骨子裡頭。大晚上的明夷也不想打擾他人,隻自己把白日的外衣拿來蓋在了薄衾外頭,枕着山裡天然的白噪音,又沉沉得睡了過去。
次日臨近晌午,雖是暑氣正盛之時,幸有山林遮蔽與瀑布喧嚣,竟不覺炎熱。明夷一家三口在宕子灣的清溪邊找了一處空地,各自倚了塊石頭,聽着潺潺的流水聲,平複着因為爬山而急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