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聽到“醋溜魚”時,少女面色一變,急忙道:“這個不行,不要,換一個。”
邊說着邊撿回菜單,眯着眼睛看了一圈,指道:“要這個,宋嫂魚羹,我在《夢粱錄》裡頭讀到過。”
雕花檻窗外斜探一樹垂絲海棠,花瓣打着旋兒落進荷葉杯中,遠處畫舫絲竹聲裹着水汽徐徐飄來,少女閑适地靠在椅背上,微斜着腦袋享受着這精緻的早春湖景。
明夷發現,在外頭吃酒樓,但凡有些名氣的,上菜都慢得很,這回又是等了近兩刻鐘,看着湖上的鴛鴦并肩遊了兩圈有餘,菜肴才姗姗來遲。
龍井蝦仁可謂是西湖邊上大小食肆都有的一道菜,乃是用現剝河蝦仁裹葛粉急炒,起鍋前再灑獅峰龍井嫩芽,多炒一分就老,少一分則濕,是非常講究火候的一道家常菜。明夷帶着老饕的心态舉箸嘗了一口,蝦仁清脆彈牙,茶香清新怡人,醉仙樓的師傅功夫到位。
宋嫂魚羹則是南夏時的名菜了,相傳這位宋嫂原是北夏汴京的一位民間廚娘,因擅制魚羹在當地頗有名氣。然由于國家不敵北邊遊牧民族,被迫南遷,宋嫂一家也跟着搬到了這西湖邊上繼續以賣魚羹為生。後遇上遊船的皇帝,一碗魚羹勾起其鄉情,于是對宋嫂大為褒獎,“宋嫂魚羹”也因此名聲大噪,流傳成一段佳話。
具體做法其實已不可考,現下常見的做法乃是将鳜魚剔骨留整皮,再将魚肉與火腿絲、竹荪同燴,最後再将魚皮覆于羹面。
明夷舀羹時忽然想到什麼,擡頭問道:“我記着這宋五嫂在汴京時用的可是黃河鯉魚?”
吳中孚若有所思地指了指窗外西湖,道:“臨安水暖,終究這鳜魚才配得上這湖光。”
兩人相視一笑,明夷舉起手中的梨花白與吳中孚碰杯,道:“都說一片春愁待酒澆,咱們快快飲上一杯,待會也好快活着遊湖!”
說完便仰頭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滿意地咂咂嘴道:“這三月新釀的米酒兌上清甜的梨汁,滋味真不錯!”
眼看着少女又給自己滿上一杯,舉在嘴邊準備下肚,吳中孚趕忙起身将明夷的酒杯奪了過來,好聲勸慰道:“姐姐還是少喝些吧,先吃些菜墊墊肚子,這米酒度數可不低的。”
明夷挑了挑眉,戲谑道:“小屁孩還管起大人的事來了?”
吳中孚擡手給明夷舀了碗莼菜銀魚圓湯,笑道:“這魚丸可與别處的不同,乃是用刀背剁蓉,保留了些許顆粒感,吃起來别有一番風味,姐姐快嘗嘗?”
明夷伸手接過,隻見青瓷碗裡頭莼菜卷如嬰兒拳,湯色清似虎跑水,東珠似的魚丸在裡頭上下沉浮,低頭吃了一口,果真如吳中孚所說,與平日吃得那些細滑的魚丸不同,嚼起來有很明顯的顆粒感,非常有勁,也更彈,口感十分豐富,風味比一般更甚。
少女滿意地擡起頭,嬌嬌地笑了一聲,不依不饒道:“以為這就揭過啦?嗯?酒先還來。”
吳中孚瞥見明夷方才吹散湯面熱氣時鼻尖凝的細密水珠,一時覺得有些臉熱,低頭将荷葉杯給人遞了過去,又轉頭望向窗外的粼粼波光。
飯後遊湖,因剛剛下了一陣小雨,蘇堤六橋浸在濕漉漉的霧氣裡,兩岸垂柳新抽的嫩條垂到水面,桃花嫣紅立在一片碧綠中,銀盆似的湖面上,飛英蘸波,紛披掩映,如列錦鋪繡。
行至跨虹橋,明夷倚着青苔斑駁的橋欄,将随身帶的麻烘糕撚碎抛向水面,本意是喂魚,卻不想引得幾隻白鹭争食,使得原先浮出的幾條青魚也一下不見了蹤影。
逛到堤中最高的壓堤橋,其将西湖分南北,看遊船東去西來,明夷如願以償喂到了團團的紅鯉,看着那一條條肚皮溜圓的錦鯉搶食,激出大大小小的水花,不禁在心裡暗暗腹诽,這千年前的魚和千年後的真是無甚區别,統統都被人喂的隻能以“輛”來作計量單位,用“車”來做形容詞語。
兩人慢慢向前,石階縫隙鑽出了簇簇二月蘭,紫色的花瓣就算無風也盈盈舞動。明夷拎起裙角蹲身細看,忽見階上有幾枚蹄印大小的凹坑,積着雨水竟成天然小鏡,映出她發間的胡姬蘭與半幅藍天。
二月蘭無處不在,隻要有空隙的地方,就有一團紫氣。不知怎的,明夷突然想到了一段話:
二月蘭是不會變的,世事滄桑,于它如浮雲,然而我卻是在變的……紫色的小花不懂悲歡離合,它們隻沉默的看着,兀自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
少女微微歎了口氣,要是人人都能如二月蘭般,會不會少一些憂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