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找着的?見過了嗎?”
聞夫人道:“就在三條街過去的豐丹園,兜兜轉轉找了那麼久,不想就在身邊。我上午去豐丹園的鋪子看繡品,瞧見裡頭有個女子與章兒有七分相似,連忙上前搭話,聊了半刻鐘,确定就是章兒的姐姐!”
“那姐姐人呢?來了沒?章兒見着沒?”
郁章章搖搖頭:“姐姐和夫人說自己得趕着回去上工,這會兒沒法子過來看我,不過她說等她告着假了,馬上就過來,應該也就這兩天的事。”
女孩表情憧憬,嘴角揚着幸福的笑容。
明夷聽得有些奇怪:“什麼工作這般忙?找着妹子這麼大個事,竟然還不好告假?”
聞夫人幽幽地歎了口氣,“此事你尚不知曉,豐丹園在我們當地人口中又稱作‘羅敷冢’,園裡的女子雖以天工繡品名動天下,隻那一針一線背後不知沾了多少血汗。”
講到這,郁章章原先翹起的嘴角也耷拉下來,明夷琢磨着聞夫人的話,聽着像是工人被資本家剝削的故事,隻是——
“我記着豐丹園不是一個姓江的官員的宅子嗎?怎麼聽你說的像是個繡莊?”
聞夫人點點頭:“那姓江的就是靠妻女的繡品買得官做。”
言罷又拉長聲音鄙夷道:“他家老傳統了,一群軟腳蝦。”
又接着道:“豐丹園裡頭的女子,無論妻妾婢女,基本都是要拿針線的。她們的繡品被稱作‘豐丹繡’,那刺繡技藝精細得不得了!聽說一個下午時間隻能繡好一隻鳥身上的一根尾羽。更難得的是,她們常以曆代名畫為模本,成品與真畫無異,風雅至極,可謂是千金難求。然而這家的男人都是不做人的,逼着滿園的女人日日做工,自己整日喝酒賭博到處揮霍。”
“那她們就不反抗一下?”明夷心想,這不得組織個婦女運動啥的,雖然無法根除問題,也總得争取些福利吧。
聞夫人一副諱莫若深的模樣,含糊道:“聽說五六年前鬧過一次,之後就沒有消息了。”
明夷聽得有些迷惑,又追問了兩句,但聞夫人隻是無奈道:“我是真不清楚,不然像我這種藏不住事的,早和你們說了。”
又過了幾日,明夷自個兒在屋裡吃着早膳,剛蒸出來的牛乳桂花糕口感綿密,枸杞白粥裡頭摻了山藥泥,吃起來醇厚甘香。
無課的一日,明夷睡到自然醒,慢悠悠的享用自己這頓早午餐。前些天在寶源樓有些吃傷到了,忽然覺得這樣簡簡單單也别有一番滋味。
聞夫人身邊的婆子急匆匆進來禀報,說郁章章的親姊過來了,現下就在鹿韭院坐着呢,喊明夷趕緊過去。
走進院裡的正廳,就瞧見左側的玫瑰椅上坐着一位穿着竹青色交領襦衫的年輕女子,正與郁章章抱在一塊哭,看來應該就是郁章章那位失散多年的大姊——郁清。
郁清低頭緊緊擁着自己小妹,明夷隻看見其黑亮亮的低鬓與淡粉耳垂上的銀葉墜子。
聞夫人坐在羅漢榻上,眼裡也閃着淚意,三個姑娘圍坐在海棠繡墩上,眸子裡擒着祝福的光。
郁清家裡有四個孩子,她是大姐,下頭有兩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由于家中貧困,母親早逝,父親也無錢再娶,其身為大姐,既是姐姐也是娘,将幾個弟妹拉扯大,其中又與最小的郁章章感情最為親厚。
十六歲時,父親把她推上一頂小轎,做主将她嫁給一位行商,不料那商人竟是個人販子,專借嫁娶之名四處拐賣婦女。郁清輾轉幾地,被賣了好些人家,但都不長久,折騰了大半年,被豐丹園的人買了進來,從此就落了根。
當年父親讓她嫁人,她雖無甚意見,但也提了條件,讓父親好好看顧幾個弟妹,尤其是最小的郁章章。
郁清的父親年輕時是個讀書人,隻是科舉屢次不中,也不會地裡的活計,靠着郁清母親的一手繡活才勉強過活。後來母親死了,郁清接替了母親的職責,整日就是圍着針線與孩子,父親也似有醒悟,放下書本下地幹活了。隻是讀書人身體單薄,也不懂種地的門道,年年下來收成很是慘淡。雖然窮得很,但饑一頓飽一頓,日子也勉強過得下去。
郁清的日子如她的名字般,隻有滿眼郁色和兩袖清風。唯有拾起繡棚時,色彩鮮豔,栩栩如生的花鳥在破舊的茅屋裡綻放鳴叫,與夜晚的月色一起,是這昏暗的屋裡頭唯一的亮色。
她坐在竈台前,借着火光仔細劈着手裡的細線,父親的書本堆在腳邊,随着一年年的冬天,愈來愈少。
郁清知道自己的父親算不上好,但也不壞,所以為了弟弟娶媳婦的彩禮錢,她也願意拿自己去換,反正對她來說,去哪都一樣,雖然才來這世上十幾載,卻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但不想真被當成物件買賣時,才驚覺原來還有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日豐丹園的人來挑丫鬟,她和另外幾個姑娘垂着頭站成一排,人牙子谄媚的把她推出去,奮力誇贊她針線活好,那人微微颔首,摸出幾串錢過去,于是她又被推進一座深深的宅院,從此又是另一番光景。